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景昀说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你什么意思?” 景昀望着她,那双眼睛分明已经看不见了,毫无神光,但容嬅仍然产生了一种被她注视着的紧张感,只听景昀淡淡道:“你是残魂,不是神识,并不是完全没有离开的可能。” 容嬅声音僵硬地道:“那我为什么走不了?” 她问出这句话,等同于再度将谈话的主动权交到了景昀手中,但这个时候容嬅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人会愿意待在同一个地方数百乃至数千年,只能眼睁睁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消亡结局。 容嬅没有飞升,所以哪怕世人都称她为圣女仙子,但在容嬅看来,自己仍然只是个俗人。 她当然想离开。 景昀似乎有些不耐烦:“因为你没有飞升。” 这个理由很简单,却很有道理,容嬅张了张口,发现无从反驳,狐疑地问:“你这么好心?” 景昀道:“我只是想看你跪在地上向我苦苦哀求的模样。” 容嬅:“……” 容嬅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为江师兄出一份力,无偿带领景昀穿过秘境交错处的乱流,来到苍山。认真思考之后,景昀也表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的心情会很好,届时也就不想看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 二人暂时达成一致,容嬅抓起她的两只公鸡前辈塞进车里,同景昀驱车前往苍山。 秘境交错处罡风猛烈,乱流处处,倘若行差踏错半步就有失散的风险。不过容嬅身为上清宗圣女,千年来无数次穿越这片秘境交错之地,试图进入苍山,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进去过,但对于穿越秘境交错地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容嬅所乘的车是秘境化物,进入两片秘境交错之地时,景昀从车帘向外看去,前一刻车外还是落日渐沉的原野,下一刻天色忽然黑了。 那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而是彻底没有了光。 景昀看不见,只以神识探知外物,车外的天色明灭与否对她的影响不大,但随着天光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切声音。 天地间唯余寂静。 一只手从身旁探来,按住景昀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声。 风声骤起,事实上,如果不是容嬅早有提醒,那根本听不出是风声,反而更像是九天之上涌动的雷霆,每一次吹拂都像是雷声击打在车旁。 只听风声就知道,假如没有这辆车,孤身闯入罡风之中,决计要多出许多麻烦。 景昀听见容嬅低低念诵,掐了数个法诀,身下这辆车忽而急速变向,开始在罡风中左冲右突,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来回转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咣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车顶。 “不用管他。”容嬅道,“大概是什么杂物掉上去了。” 景昀蹙眉:“杂物?” 罡风乱流之中,哪里来的杂物? 容嬅道:“曾经有很多人掉进去没有出来。”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已经足够了。 那些掉入此处的修行者迷失在乱流中,被罡风撕碎,永远停留在了这片交错之地。掉在车顶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落在乱流中的物品。 或者,是他们本身……的一部分。 车外忽然天光大亮。 夕阳不见了,原野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座山。 一座被冰雪覆盖,高耸入云的山。 这就是苍山。 黑暗不见了,罡风不见了,乱流也不见了。 容嬅先一步下车,蹙着眉看了一眼车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还好掉在车顶的只是件玉佩。 景昀从车中下来,看了看容嬅:“我进去了。” 容嬅习性不改,冷笑道:“你先看看能不能进去吧,那结界我找了多少遍,都没找到半个死角,先说好,你要硬来的话,可不能引起秘境震……” 荡字还未出口,景昀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面前无形的结界静静矗立,不需触碰,只在靠近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结界散发出的极为强大的气息,那是提醒,也是警告。 景昀的神魂开始剧痛,仿佛一千根一万根烧红的银针同时深深刺入,她习以为常地压制住神魂的痛苦,按住衣襟下活跃躁动的月华瓶,并不回头,只对容嬅摆了摆手。 下一刻,她随意抬起手。 像清晨初醒的少女拨开帘帐,像拂过河堤的春风吹开垂柳,刹那间,结界无声无息地分开了。 身后不远处,容嬅愕然望着,低声骂了句什么。 苍山之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 但这里的天边没有风,也没有雪,天空中太阳高悬,却没有丝毫光和热倾泻向地面。 景昀抬起头,确认自己在离秋城中看到的山顶夕阳只是秘境交错造成的幻象。 苍山秘境是一个时间完全停止的世界。 江雪溪就在这里。 景昀朝山巅走去,她的步伐不急不缓,速度却很快,往往她只是朝前踏出一步,身形却出现在数里之外。 她很着急,虽然面上的神情依然平淡毫无波动,但景昀自己知道,她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是那样响亮,以至于她不得不抬起手,按住衣襟下的月华瓶,也按住急速跳动的心脏。 景昀来到了山巅之上。 于是她看见了满地的翾光花,和冰雪簇拥的洞府。 洞府外依旧有着结界,景昀随手分开结界,仿佛推开一扇未锁的门。 然后她看见了沉睡在冰雪深处的熟悉身影。 江雪溪静静沉睡在冰雪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将他封住,像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冰棺。 月华瓶开始剧烈地震颤,瓶中融合大半的神魂感觉到了熟悉的牵系,神魂间天然的联系使得它开始躁动,迫切地想要迎回自己的一部分。 景昀按住衣襟,停在了冰棺前。 她的神识扫过师兄的面容,她的手指从冰层上掠过,仿佛在一寸寸描摹江雪溪的五官轮廓。 景昀五指微微用力。 冰层寸寸碎裂,景昀跪坐下来,接住了冰层中江雪溪跌落的身体。 这是她要寻找的最后一片神魂。 这具身体只是神魂碎片的幻境化形,并非江雪溪真正的身体。景昀想要探知江雪溪生前的修行状况,无法直接从这具身体上探明情况。 但她有更快的办法。 景昀跪坐在满地冰雪中,面容亦有如冰雪。她低下头,额头抵上了江雪溪的眉心。 神魂碎片中承载着的记忆倏然涌入了她的识海。 识海深处,大雪纷飞的梅林亭中,江雪溪一手支颐,笑吟吟望着景昀。 二人相对促膝而坐,景昀不知说了什么——那是因为江雪溪记忆中并不清晰的缘故,他的目光望着檐下悄无声息探入的一枝梅花,忽然朝前倾身,手臂越过景昀肩头,折下了那枝梅花。 他的乌发随着动作水一般倾泻而下,流淌在景昀的肩头,刹那间景昀疑惑地抬眼,眼梢扬起动人的弧度:“师兄?” 她的眼底映出江雪溪的倒影,那样清晰分明。 江雪溪的手悬在空中,正要将梅花簪在景昀发间,动作却顿在了原地。 檐外纷飞的大雪落入亭中,甚至飘落在了江雪溪的指尖,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有刹那的停滞。 江雪溪垂下眼,望着景昀近在咫尺的面容,她仍然疑惑地看着江雪溪,目光渐渐转为恍然——那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江雪溪的动作是为了折下那枝花。 那一瞬间的停滞似乎从不存在,江雪溪从容地抬起手,依照原本的轨迹将那枝花簪在了景昀发间。 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最大的变故往往开启于最不起眼的瞬间。 江雪溪收回手时,心下已经恍然。 所有被忽略和掩埋的心绪与情思在今夜忽然翻涌而起,攫住了江雪溪的全部心神,让他再不能移开眼,唯有清醒直面一途可走。 景昀还在说些什么,江雪溪凝视着师妹的面容,心底有个十分煞风景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它说:太上忘情。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点更新,鞠躬。
第90章 90 绝音徽(十六)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只用了三息时间。◎ 太上忘情, 圣人无情。 亭外雪压白梅,随风轻颤。 亭中红泥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得噼啪作响。炉火映照天光雪色, 同样映亮了景昀毫无所觉的秀丽面容。 江雪溪垂下眼, 睫羽在面颊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 此后二十年的分别和变故,开端只在这个看似静谧的雪夜之中。 江雪溪信手去折一枝白梅,却摇撼了大乘境真人本该坚不可摧的心境。 清亮的铃声响起, 那是纯华摇晃着林外传讯的银铃。 景昀止住声音,抬眼瞥去,铃声骤止,纯华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地传出来:“师尊,师尊,救我!” 纯华一向喜欢大惊小怪, 景昀不以为意切断传讯的银铃, 对江雪溪道:“我出去看看。” 霜白的身影渐渐远去, 江雪溪维持着一手支颐的动作,始终含笑的神情却渐渐敛去,化作漠然。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虚无一点,似在静静凝视亭外寒风中摇曳的花枝,又似乎在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 寒风骤起, 花枝剧烈震颤,枝头堆积的白雪纷纷而下, 散入满地积雪中。 从风起, 到雪落地, 只有三息时间。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 也只用了三息时间。 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 以至于他的耳畔与眼前同时出现了幻声幻影, 道典中破解心魔的众仙行乐图轮番浮现,无数幻象包围了他,这是违背太上忘情道引发的心境震荡。 太上忘情与无情二道齐名为世间最难修行的道法,号称唯有心性至坚的圣人才能臻至极境,别称便是圣人道。修行过程中心境必须坚如磐石,绝不能有半分动摇。若江雪溪此刻修行略逊半分,折枝的那一刹,心境彻底动摇,实际上便已经动摇了太上忘情的根基,秉持太上忘情修来的大乘境界便要跌落。 但江雪溪此刻已经是大乘巅峰。 他与景昀,是世间唯二的大乘巅峰。 他的天赋卓绝,兼通百家之道,拜入道殿山门时被看做千年难遇的奇才,若不是又有一个景昀横空出世,天赋修为越过了他,此刻坐在道尊之位上的便该是江雪溪,也只能是江雪溪。 在他们师兄妹出现之前,人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大乘巅峰的修行者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雪溪此刻是此方世界第二接近于‘道’的人。他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是人族第二乃至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当然是坐在道殿尊位上的那位,是威慑南北的玄真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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