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房间里,或许再加上盐巴混花椒的效用还未完全散去,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家伙只隐约看见墙边站了个人,身形又与肖元新相似,为首的提刀男子竟没有半分犹豫地冲了过去,举刀便砍,嘴里还怒道:“敢碰我的人就别想活!” “住手!我……” 唰!!方鹤羽的声音跟刀锋落下来的声音撞在一起。 黑暗中,有热乎乎的东西喷涌出来,然后,是有人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大哥!”另两个人跑过来,其中一人摸索着点亮油灯,渐渐亮起的光线里,多了三张目瞪口呆的脸,其中一张还沾满鲜血。 地上,方鹤羽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鲜血从脖子上深深的伤口里慢慢流出。 也许他在死去前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连架都没有与人打过一次的自己,竟会死在别人的刀下,又或许,他想的是自己今天的书还没有读完,以及师兄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 一个汉子蹲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猛一缩手,对提刀男子摇摇头:“大哥,不中用了!” 另一人也慌了:“大哥……砍错人了!” 提刀男子自己也有些慌了,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是他啊!我都不认识他!” 另一人也结巴道:“那……那大哥我们还要找那小子吗?” “找……找个屁!快走!!”提刀男子转身便跑,跟班们赶紧跟上。 跳跃的灯火里,方鹤羽孤独地躺在地上,无人过问。 它静静地飘在半空,看着方鹤羽的脸。原来人类的性命真的很脆弱,一刀就没有了。 它落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道:“我是一只人面,不太有用的妖怪,十年一开花,只在开花时,我才能有一些妖力,平日间我除了在栀子叶间睡觉,便是听你师父的唠叨,有时我也会魂魄离体,在你们的住处随便飘一飘,看一看,而即便这样也是有限制的,我只能在离原身七丈之内的范围飘。”它顿了顿,看着他毫无变化的脸孔,继续道,“你们人类当然是看不见这样的我也听不到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说,万一你在下头遇到老冯了呢,你得跟他讲,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着实没有这个能力。总之,我不想他骂我忘恩负义,吃了他辛苦集来的露水,却连他喜欢的徒弟都救不了。” 说罢,它飘回半空,出了门,落回原身之中。 它觉得自己不应该有任何情绪的,它只是老冯院子里的一个旁观者,一只妖怪,肖元新也好,方鹤羽也罢,跟它也没有什么交情,人类的死活并不关它的事,今晚睡去,明早仍是平静的一天。 它决定还是睡觉,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可这一夜,总是睡不踏实……
第4章 不久后,行凶者被官府抓了。 正是金大江无疑。 金家为了保其性命,使尽手段,却不料遇上个刚直不阿的官儿,金家越是跋扈嚣张,他越要为民除害,最终判了金大江死罪。 一桩血案,似是得了个最好的结局。 有罪的都没能逃脱,唯肖元新全身而退。 审案时,他给官府的证词,是金大江本就不满他与碧琴姑娘来往,那日见他要给碧琴姑娘赎身,更是怒不可遏,带了两个同伙一路追杀他,他躲回云外谷,与师弟一道对抗那三人的攻击,混乱中他拼死逃进房中,跳入暗道求生,他一直在喊师弟快快下来,可师弟却执意让他先走,说这里有他抵挡拖延,何况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自己,不会真下狠手的。六神无主的他只好先从暗道逃了。之后他躲在野地里许久,始终放心不下师弟,便横下心回云外谷,刚好远远瞧见那三个人慌乱地跑出来,然后……就发现了惨死的师弟。 金大江跟班的证词与肖元新的出入不大,承认他们在破门而入后,气极到失去理智的金大江在黑暗中误把方鹤羽当作肖元新,一刀毙命。 公堂上,肖元新痛哭流涕,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地上,用力捶着自己的心口骂自己回得太迟了,他就不该丢下师弟,他想不到金大江竟残忍至此,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下手。越说越悲愤,还几度晕了过去。在场众人无不唏嘘。 只有它知道,肖元新说了谎话。 可是,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在肖元新的操持下,方鹤羽被火化了,理由是师弟生前曾说过,万一有一天没了,不要放他入土,母亲腿脚不便,不能常走远路来看望,还是烧了最好,从此寄身方寸之间,也能常伴母亲左右。 悲痛欲绝的方母知道是儿子的心愿,也没有反对,觉得这的确是儿子的作风,毕竟他从来都善良敦厚,最是为她着想。 方鹤羽出事后,方母便住到了云外谷,天天守在儿子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仿佛他还活着一样,每天都给他收拾房间,看他生前读过的每一本书,写下的每一个字,忍不住了就痛哭一场,而大多数时候都是自言自语,神情呆滞,仿佛一个没有魂魄的人偶。 肖元新与方母商量方鹤羽的后事时,它就在外头听着。 在这里住了十年,看着他们师兄弟从少年走到此刻,它从未听过方鹤羽说过任何自己死了要如何的话,这个孩子每天光是读书钻研就忙不过来了,年纪轻轻的又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后事…… 它看着肖元新拉着方母的手,情真意切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太熟悉这个人,哪怕在同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 鹤羽与我情同手足,他不在了,我还在,以后您就是我的娘亲,我一定代鹤羽好好照顾您! 它清清楚楚听到肖元新这么说。 方母老泪纵横,握住他的手点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记得在方母同意火化时,肖元新分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一开始,它不太理解他这一刻的轻松,直到后来有个家伙告诉它肖元新为人迷信,认定必须将方鹤羽化成灰,才能彻底绝了对方回来找他算账的可能。也是这个家伙,将肖元新在公堂上的言行一字不差地转告于它,它才明白,也许方鹤羽拼了命救下的这个人……并不太值得。 但又能如何呢,死去的已经不能复活,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如果肖元新真能将方母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照顾,或许方鹤羽也不会怪他吧,毕竟他是个脾气那么好的孩子。 那就这样吧……人的事情终究只能交给人自己,妖怪就不要操心了,再不专心睡觉晒月亮,开花时会不好看吧。 这么想着,它终于沉沉睡过去。 这一年的年底,它开花了。 很遗憾,那时的云外谷里没有一个人。 方母已经带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这里,是肖元新送她走的,说是已经给她重新安置了一间舒服的大房子,还有丫鬟伺候。 之后,他们再没有回来。 云外谷从未如此寂静过。 它的花,开在栀子叶之间,碧绿剔透,脸孔带笑,若老冯看见了,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它突然有点想念老冯了。 “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吧?” 它正出神时,面前忽然响起一个细如孩童般的声音,却不见任何东西。 嘻嘻! 没办法,它完全不受控制地笑出来,天性如此。 “哈哈,你们这种妖怪真的好蠢啊,一听到人家发问就要笑出来。要捉到你们也太容易了。”那声音也笑起来。 “捉我们有何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入药,更不能炼制什么厉害的武器。”它不悦道,“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连个模样都没有,偷偷摸摸地活着。而且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还在天界雷神的黑名单上呢,一个逃犯,还好意思来嘲笑我这正经的妖怪。” “咳,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十年一开花,也算妖生重要时刻,无人欣赏喝彩,我陪你庆祝,你还骂我。”声音故作难过。 “陪我?说得好听。”它不屑道,“谁不知你只是在此避难罢了!” 实话是,它做梦都没想过,云外谷的院子里还会有第二只妖怪。 那是云外谷最混乱的一段时间,方鹤羽出事后,官府的人在此出入多日,里里外外地查验,它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头也忍不住烦躁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撤离,而那一晚,它又失眠了。 素来整洁的院子比平日乱了不少,衙役们离开后,肖元新也不见人影,无人收拾。它只能看着,毕竟毫无妖力的它连个扫把都拿不起来。 这个时候,它才开始怀念方鹤羽,他在的时候,云外谷纹丝不乱,一尘不染。 它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声:“家里可真乱啊。”说罢,又昏昏睡去。 半夜时,它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闲置已久的扫帚居然跟活了一样,自己在那儿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垃圾。 它看得诧异,扫把当然是不会活过来的,除非它成了精怪。但是,能有什么妖怪会无聊到半夜来扫院子呢? “谁在那里!”它飘出来,壮起胆子问了一声。 扫把扫完最后一堆垃圾,乖乖地回到本来的地方,靠着墙再没有任何动静。 “再不说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凶恶一点。 “不是你说家里真乱么,我帮你扫一扫,你不道谢还凶我,真是没道理。”面前有人回它,却只有声音没有身体,“我记得人面不是没脾气的小妖怪么。” 它又一愣:“你认识我?” “我在这院子落脚一整天了。”声音又说道,“没想到这小小的人类居所,不但发生了命案,还藏着一只妖怪。” “你到底是什么?”它追问,“我行动不便,没多少见识,你是好是坏给我句话!” 那声音扑哧笑出来:“你倒老实。我知道你们人面除了开花的时候才有机会到处走走,没见识也确实不能怪你们。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妖怪,旁人都称我们隐隐。” “隐隐?”它头回听到这种妖怪,不禁好奇道,“因为别人看不见你们吗?” “也可以这么说。”隐隐的声音离它近了些,“我们是妖怪之中最难被捕捉的一种,天生隐形,除非我们愿意暴露踪迹,否则就算天上的大神也休想找到我们。” “这么厉害……”它不太相信,“可就算看不见,你们的妖气也是藏不住的,遇到厉害的角色,再浅淡的妖气也逃不过他们的神通。” “我们天生没有妖气。”隐隐解释道,“除了做事时。” “做事?连形状都没有的妖怪能做什么?”它突然觉得世上可能出现比它还不如的妖怪了。 隐隐又笑出来:“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世上总有一些想躲起来不被发现的妖怪,比如跟别的妖怪有私怨的,比如欠了别的妖怪一只手一只脚什么的,或者上了天神黑名单的。它们就很需要我们的帮忙啊。只要有我们在,敌人在眼前也瞧不见它们的。我们就像一个万全的容器,将它们牢牢罩在里头,等危险过去再出来。不过也有些小风险,他们的妖气会连累我们,就仿佛在容器上开了个小口子,怎么也会泄漏一点点,但也不必太担心,那么细微的妖气,除非真是遇到你说的特别特别厉害的角色,其他人根本发觉不了。”它越说越来劲,顺口道,“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过一个厉害角色而已,不然也不至于躲到这偏僻的破地方来。我……”说到这儿,隐隐突然住了口,后面这句好像不应该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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