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狂澜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掌上的奇妙风景:“如此好看,必是毒药吧。” “我巴不得它是毒药呢。”桃夭哼了一声,手掌一扬,那片小星河飞快飘出去,像被撒出去的沙子一样,悉数落在那妖怪身旁的断枝上。 很快,一个仿佛生了手脚的鸡蛋状物体,背上还有两片鱼鳍似的翼,渐渐从那片星河中露出轮廓来,大概是受了伤,正躺在断枝上蠕动着身体。 竟还有第二只妖怪?! 桃夭蹲下来,眉头又皱起来,盯着那只靠药力才显出身形的妖怪好半天,方才一拍大腿:“哎呀!竟是一只隐隐!!” 司狂澜镇定地问:“又多一只?” “可不是么。”桃夭立刻跟他讲解道,“此妖名为隐隐,天地混沌时而生,不知来处,状似虚无,以巧计施之,可见其本相如卵生四肢,背见双翼,隐己亦能隐妖,甚难捕捉。”说罢,她挠挠头,“它们俩是如何缠在一起的……” 她将那人面花拈起来,放在手中仔细查看,嘀咕:“还好伤得不是太致命……还能撑几天。”说罢又抬头看着司狂澜,好奇道:“方才连我都没能寻到它们的位置,你却一击即中,你应该也看不见它们的。” “我感到有异常的气流经过,也看见那树上的枝叶摆动得不寻常,有些东西虽然肉眼难见,但只要它们存在,便一定有痕迹。”司狂澜蹲到桃夭身边,看着她手里跟地上的两个妖怪,“一伙的?” “若不是一伙的,人面岂能藏得如此隐秘。”桃夭撇撇嘴,“不过你的剑居然连妖怪都能伤到。就是下手太重了,你的剑气若再往上一点,这两只的头恐怕都被削掉了。” 司狂澜不以为意道:“不是专治妖怪的大夫么,头掉了也能接回去吧。” “接个鬼!你当是板凳腿子啊。”桃夭把手里的人面花拿近了些,小东西缩在她手掌上,闭目咬牙,身子瑟瑟发抖,竟是十分的弱小可怜,实在难将它与一个穷凶极恶的妖孽联系在一起。她又将目光放到地上的隐隐身上,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戳了戳它的身子,只听它蚊子似的哼哼了几声。 桃夭放下树枝,笑:“难怪天界的家伙最烦你们这些隐身派。你比孰湖还麻烦,它们起码在受伤跟临死时还能现个形,你是从生到死都没个模样,甚至连佛眼这种神器都照不出你……若非我这儿有星磷兽骨粉攒的丸子,专破隐身之术,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你呢。” 它起初还要挣扎两下,现在是彻底不动了,瘫在那儿,半晌才开口道:“莫杀它。” 桃夭挑眉:“刚刚跑那么快,现在不跑了?” 它稍微转了转身子,举起一只手——说是手,其实就是一根线上缝了个圆团的玩意儿——指向司狂澜:“他的剑太狠了,我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 “你连个正常的形状都没有哪来的骨头?”桃夭白它一眼,“不过是吃了一点剑气罢了,就这点本事,还敢帮其他妖怪藏身匿迹,为虎作伥。” “我早就劝过她了,肖府找来的江湖术士我们都可不理,但桃都的恶人来了,便只有走为上策。她若听了我的,你们今天哪有机会抓到我们。”它有点气愤,“这个见识少的蠢东西不认得你,我可是认得的。” “知道我的厉害,也知我的来意,居然都不肯逃命去?”桃夭看着手中的人面,冷笑,“你既不识我,恐怕也不知我们桃都对你这种乱伤无辜的妖怪……历来是杀无赦。” 司狂澜听着他们的对话,仔细看着桃夭每一个变化的表情,白天她还是个贪玩好吃在马车里睡到流口水的憨丫头,此刻却像变了一个人,那双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一旦失去了真正的笑容,便是一对毫无感情可言的,能轻易将敌人抽筋剔骨的利刃。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心下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好奇。 “杀无赦”三字一出,隐隐慌乱地看着桃夭腕上的金铃,大声对人面道:“你出个声啊!你就求求她别杀你不行吗?金铃一响你便没有活路了!” 桃夭明显感到手中的妖怪颤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不肯开口的样子。 微不足道的小妖,倒像是有点硬骨头。 “我治过许多妖怪,也杀过许多,你对肖老板做的事,按桃都律例,伤无辜人类者,极刑。”她面色一沉,“你既运气不好遇上了我,便认命吧。” 地上的家伙急了,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吼道:“你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得这般窝囊好吧!” “今日若要处我极刑,我无话可说。可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无几日好活。”人面缓缓睁开眼睛,它看着肖老板的房间,“那个人,不无辜。” 桃夭与司狂澜皆是一怔。 这时,远处的院门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是挑着灯笼进门来的管家,后头还跟着满面紧张的肖夫人。 见状,司狂澜起身朝他们走去,在半路上挡住他们:“请夫人暂且回避,我们处理好此事后,自当与你交代。” 肖夫人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只勉强看见蹲在树下不知在干什么的桃夭,她不放心道:“白天您要我演一场戏,如今可成事了?” 司狂澜点点头。 肖夫人一阵狂喜:“那我家老爷可大好了?” “起码一直在害他的凶手,没有继续的可能了。”司狂澜说话向来谨慎,他能以剑气伤妖,却未必有能力让肖老板复原,能不能“大好”,还看天意。 即便是这样的回答,肖夫人也宽心了许多。既然司狂澜不想被打扰,她只好道:“那一切就交给二少爷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她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人离开了偏院。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此刻的桃夭,盘腿坐在树下,人面仍然躺在她手中,身前的隐隐,在星磷兽骨粉的“标记”下,再没办法隐去身形,只得像个浑身闪光的鸡蛋,垂头丧气地坐着,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一副病入膏肓博同情的样子。 “听说隐隐帮妖怪藏身的报酬可不低呢。”桃夭盯着手里的人面,啧啧道,“可你横竖都不像个能给高报酬的家伙啊。”她一笑,“要不,你们一块儿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狼狈为奸上的?” 隐隐又咳嗽几声,对桃夭的形容不满意又不敢明说。 “我不是狼,它也不是狈。”人面却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妖怪而已。”
第3章 它其实从没想过,自己会“搬家”到老冯的院子里。 老冯的前半生在官办酒坊里酿酒,酒神之名跟了他半辈子,皇亲国戚无不推崇。隐退时,上头十分舍不得,特赐他“私酿无罪”之特权,希望今后还能喝到他的佳酿。从此,老冯成了四海为家的浪子,游山玩水,快意人生。他此生除了醉心酿酒,还钟情各色花木,每到一地都要寻些当地特有的品种,带回住地自己栽种。一个地方住够了,便将房子花草一并送人,潇潇洒洒又往下一个地方去。直到老冯六十岁那年,他才决定不跑了,回到家乡,选了这块地方盖了房舍,还起名为“云外谷”。 它是老冯唯一带回来的植物,反正老冯一直是拿它当植物看的。那是他前几年自远方一座不知名的野山上发现的,他本是寻那山中的一处泉水,却无意在泉边的树枝上发现一朵碧绿通透的花苞,那时并非它的花期,但分外合老冯的眼缘,老冯便顺着它的花茎,将它从土里取出带回住地,知它有攀附枝叶的特质,便与一丛栀子种在一起,还说此花奇特,对花木如此熟悉的他居然叫不出它的名字,于是特别期待它开花的样子,一直精心照顾,之后还千里迢迢带回云外谷。 可惜它就是不开花,一直保持着花苞的状态,低调地藏身在栀子叶间。 老冯想了许多办法,加水加肥,用尽各种偏方,甚至还跟它说尽好话,它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老冯求它开花时,它都想笑话他无知,它是花,也是妖怪,人面开花,十年一回,他遇到它时,刚过花开之时,想再看它的全貌,老实等十年吧。 老冯自然不知自己带回的是一只妖怪,虽怎么都不开花,他仍视这小东西如珍如宝,觉得它不开花肯定是自己照顾得不够好,所以连收集清晨露水来浇花这种事他都干过。夜里月色清朗时,他还会特意把它转到可以晒到月光的方向,说奇花异草总要吸点日月灵气才长得好。 对,许多年来,老冯说话最多的对象,就是它。 什么都跟它说——自己又从古籍里找到了哪种酒的酿造方法,去市集时看到了谁跟谁吵架,哪里的荷花又开了,连胃疼拉肚子这种事都要说……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去,虽然它靠自己也能活得不错,但老冯的照顾也挺舒服,露水确实比雨水好喝……而它也渐渐意识到,从它来到老冯身边起,老冯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写酿酒心得,便是照顾院中花草,或者往外头散个步钓个鱼。来找他的人虽不少,可不是为了求酒便是求他收徒,他每次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然后再偷偷跟它说那谁谁其实讨厌死了。 春夏秋冬,它看惯了老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回来,心想你就好好活着吧,十年其实不太长,应该能等到它开花的时候。 定居云外谷的第三个年头,老冯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娶亲,是收徒了。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肖元新,一个叫方鹤羽。 它看着这两个少年向老冯磕头,敬茶,喊他师父,然后在云外谷住下来。 平淡的岁月忽然就热闹了许多。 每天它都能听到从窗户里传出的读书背诵的声音,少年们捧着老冯给的书册,一个字都不敢念错,老冯则拿着藤条坐在一旁,一听到不对,藤条便要不轻不重地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念的背的,都是关于酿酒的东西,也是老冯拿大半生心血总结的精华。 悉心教授一段时间后,他让他们从最简单的酒开始,记录酝酿的每一步,再总结得失,直到把每一步都做到完美后,再向更复杂的目标下手。 那段时间,它从早到晚都在各种酒香里度过。 逢年过节时,方鹤羽的母亲也会带着自己做的食物或者新衣裳,来云外谷探望,但每次都不敢停留太久,生怕打扰到老冯,每次离开时她都千叮万嘱儿子要好好跟老冯学本事,说能拜他为师,是天大的好福气。 两个徒弟的进步都很快,不过两年时间,已学得老冯一半本事,甚至已有不少酒坊看中他们,想将其招入麾下。 但老冯却对那些酒坊放了话,说两个孩子还不够火候,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 那时,在老冯睡着后,它看见肖元新拿着酒葫芦,拽着师弟走到院子里,微醺着说师父太自轻了,什么不够火候,以他们二人现在的本领,除了比不上师父,天下间还有谁酿的酒能胜过他们,还将酒坊开出的丰厚条件摆出来遗憾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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