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低低噢了一声,自羽箭上取下这封信,逐行读去。 「小雾,见信安。」 她握紧纸笺边缘,看每个字时都像是能目睹师哥写下字句时的样子。 四五页纸写得很满,要说的话多到承载不下。 他把一路异变简明道来,提到自己数日后会抵达京城,去竹戏斋再锻法器,之后会留在京中等待一月,希望能遇见她。 宫雾读到这里,已是揉着眼睛不住笑。 “师兄要去京城,而且也是去缎红坊旁边,”她的雀跃按捺不住,笑意似春日花放:“我能见到他了——颠簸往复这么久,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等在京城里碰面,我就要和他一起回谷里去!” 哦对,还要往谷里都带些京城的吃食布帛,把有趣的都买下一些! 胡丰玉静静望着她,许久道:“还从未见你这样笑过。” 宫雾眸色灿烂,整个人连气色都明朗起来。 “我是孤女,全靠师父师兄一路陪我到大,和血亲又有什么区别?” “仅仅是因为,他是你的血亲吗?” “不然呢?” 胡丰玉以书卷抵着唇,微微摇一摇头,不再多问。 姬扬对宫雾全无保留,把这封化鸟信的由来也一并讲了。 他遇到一个喜欢乱收儿子女儿的魔尊,先被索走两颗梅子,又花了一颗梅子托魔界箭师射出此箭,自己也不确定能否送到。 等待法扇淬成的间隙里,他打听到有关眼蛇瘟的秘密。 前几行的寥寥言语,均与宫雾审问魔将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眼蛇瘟是南渊手笔,如今亦惊动北阙的上下,担心是那渊主老头儿有意起兵。 到底是身在魔渊深处,姬扬还探听到更重要的一段线索。 「眼蛇瘟似是教徒祭祀之仪,既可汲取精血,亦能输送灵力。」 「南渊尊巫毒,北阙敬天魔,像是在这两者之外还有隐秘……贺兆离便是眼教信徒之一。」 读到这里,宫雾即刻被唤醒在金烟涡的那段记忆。 贺兆离使诡计诛杀老门主之后,被涂栩心一剑划破后背,露出脊骨上骇人阴森的一只眼睛。 而且……贺兆离自己也是金瞳! 她来不及看完书信后文,又去问闭目养神的胡丰玉。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教派,是画着眼睛图腾,或者和眼蛇瘟可能有关的?” 狐狸祖宗半睡半醒道:“从来没听说过……” 他扬起玉白长指,沿着车壁虚画几笔:“南渊喜欢扎小人,魔宗符号也像个小人,有头有四肢。” “北阙尽倒腾阵法诡术,魔宗符号是漩涡,看见我画的了吧。” “那妖界呢?” 胡丰玉静静看她。 宫雾伸手捂口。 也对……肯定是如人一般修佛修道,以及信化形前的祖宗。 书信最后一页,笔锋收得温润许多,带着几分歉意。 「错过去年生辰,实在抱歉。」 「来年一起添补祝寿,望长命千岁,同赴仙路。」 宫雾看完全文之后,又从头细读几遍,舍不得放下。 狐狸等得无聊,拿书戳了一下。 “你理理我。” 少女发觉自己读信太久,很是珍重地把书信贴身收好,连那根羽矢都舍不得扔掉。 城墙外有守卫设卡盘查,马车显出形貌,混在人群里顺利通过。 宫雾陪他闲聊几句,想起之前没听完的故事,随口问了一句。 狐狸也摇一摇头。 “我被困得太深,没法知道。” 单是从缎红坊对外泄露的风声来看,那抢走狐心的秦绵久后来又活了几十年,然后抱病而死。 在那以后,坊间谨遵师祖规训,遇着病弱男婴也一并拒了,绝不姑息生祸。 几代宗主传承下来,未必知道胡家仙祖去了哪里。 秦将雨升得神职后不便下凡露面,缎红坊前前后后又飞升了几十位散仙,也都未再归来,估计是在天上各自有了差事。 宗主百年一换,都是玉衡或天权级别的厉害人物。 等马车缓缓驶入内城里,胡丰玉唤马车夫停车,由他扶自己坐进轮椅里。 有奴仆现身帮扶,语气不安。 “夜深露重,仙祖此刻便要去缎红坊?” 胡丰玉侧耳听了许久,像是在寻长风递来的心跳声。 “嗯,由她送我去。” 四五个奴仆再度隐去身形,连马车也在长夜里隐去轮廓,留她推着他立在柳下。 “我还未问过,你字什么?” “柳风。” “很好听的名字。”胡丰玉垂眸转着羊脂手串,半晌道:“我独留你送我,是因着不知前路吉凶。” “如果取心不成,我死在那里……还请你把尸身送回胡府,供后人敛入棺椁。” 宫雾暗叹最好别又死一次,轻声答应了。 “她们敬你为仙祖,应该不会吧?” “谁知道呢。”胡丰玉仍记得秦绵久孩童时的懵懂样子,笑一笑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2- 她推着他一路行至西坊桥边,随即便瞧见了莲舟画舫,灯垂花楼。 “那一片都是缎红坊的地方。”胡丰玉慢慢道:“民间吉庆祈福,年节婚丧,都会请缎红坊的舞修乐修前去行度法事。” “和朝廷关系紧密的几百年里,宫里渐渐也有贵人请她们前去行舞仪乐法,地位一路水涨船高。” 他年轻时,前朝内外都喜好书画。 缎红坊缕有仙人飞升之后,连王公贵族也手抱琵琶,不会弹曲子都像不够风雅。 宫雾调整着腰侧法伞,准备随时陷阵厮杀,并没有听得太认真。 胡丰玉侧眸一瞥,仅一眼便看出她的法器还不算天字成色,托大了勉强够得着地字。 “你这鹤伞底子不错,但用料穷了些,也该拿去竹戏斋添补一二。” “那器斋掌柜是我族故交,一闻见你的妖气都不会收钱。” 宫雾并无贪欲,淡淡回绝:“这伞很好,也没有要修补的地方。” “它还不够适合杀人。”胡丰玉扬唇而笑:“碰见稍强些的体修法修,连屏障都扎不穿。” “如果是我,就给每一根鹤羽都淬法锋刃,竹戏斋在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我不想杀人。” “可多的是有人要捉你。”狐狸祖宗看向夜色灯火里的缎红坊,语气耐人寻味:“就像抓一笼狐狸那样。” 连他都会暗暗心惊,一路会有这样多的窥伺。 宫雾并不知道,除了那一次魔将拦路之外,他的门人设法拦下阻断多少危险,在(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各州或抹掉或改写了有关宫雾的线索。 已经不仅是黑市里传得沸沸扬扬,重金悬赏里画像被印刻发散,恐怕贯穿南北都有人在找她这一张脸。 民间更有妖邪伪作衙门官差,贴了满墙追缉令要捉拿她发往狱中,罪名拟了许多,每一样都写得铁板钉钉。 自他下令之后,各类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八方传来。 如果不是她被劫入邈虚洞府里,机缘巧合里救下他的性命,悲骨渊现在恐怕早已有了异变。 傻丫头,多少人要抓你炼丹,你还不防着点? 宫雾见胡丰玉许久不言,还是服了软:“是我想得简单了,明日便去。” 胡丰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随口道:“我听了一会儿,那颗心是藏在楼上突突正跳着。” 宫雾说:“你喊它,它能自己飞过来吗?” 胡丰玉很无语:“……能是能。” “但我总该看看现在是谁在用吧。” 宫雾一想,也有道理。 “我们怎么潜进去?” “走大门。”狐狸祖宗支着侧额道:“仙祖归位,受得起八方迎拜。” 她叹口气,本不想被太多人盯着看,但现在也找不到旁人来推这祖宗进去。 一人一狐就此起步,明晃晃地从正路走向缎红坊。 缎红坊门前有御赐牌匾,门楼更是朱漆蓝彩上下辉煌。 宫雾推着胡丰玉走近门前,有两名女弟子挡住去路。 “止步,我坊深夜概不见客!” 胡丰玉笑着颔首:“跪。” 女弟子目露惊愕,还未发怒身体已不听使唤地踉跄而下,差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你这样不太好,”宫雾小声道:“哪有强迫别人的。” “她们炼的是我传的功法。”胡丰玉淡淡道:“你师祖若是想杀了哪个逆徒,也轻易得如同拂走尘土。” 少女并不认路,推着他一路往深处行去。 有冒失弟子厉声呵斥,被眼尖的老弟子一把摁住。 随即有传信金铃疾声传信,上上下下就寝的各处都立刻惊起,匆匆忙忙梳妆更衣出来迎接。 这铃声六短一长,已经几百年没有响过!! 铃声的意思,是师祖荣归——师祖她回来了?! 无数或年轻或苍老的弟子急奔前来,一眼便看见面目陌生的年轻少女,以及她推着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玄袍赤发,身上妖气极为霸道,面目俊美到一看便知道是狐狸托生! “是虹陵仙祖!!” “仙祖归来,速速行礼!!” “恭贺仙祖出关,仙祖万福——” 不出半刻,以宫雾为圆心的前前后后都已经跪满了人,各处坊主一并出来恭敬迎接,一概不敢有任何慢待。 她清晰看见,有好些值夜的年轻弟子面露惊愕,恐怕还不知道缎红坊的最早来历。 千年前的皇陵旧事,对她们来说如同一梦。 成百上千人陆续更衣后前来拜见,楼外廊前更是灯火通明。 她们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仅是大着胆子看推轮椅的宫雾。 小姑娘被盯得不太自在,轻咳一声,低头问胡丰玉:“你心脏在这些人里面吗?” 胡丰玉摇一摇头,和蔼示意诸位弟子免礼起身。 “你们宗主呢?” 数位坊主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少来了一个人。 宗主明明也在这里,但居然听到铃声后没有下来,似乎……还留在自己的七角楼里? 胡丰玉看出端倪,又出声道:“小恩人,辛苦你推我过去。” “行。” 他一指方向,她便推着轮椅平步前行,穿过无数惊异目光。 仙祖唤那小姑娘叫恩人?? 她是谁??得是做过什么事才担得起这称呼啊?! 宫雾推着胡丰玉穿过阔绰门府,在缎红坊里走到腿酸。 她如今仍会感慨这些名门大派的地盘能有多大。 缎红坊在京城里仅仅占了七进七出的府苑,但内有玄机仙术使地皮不断扩充,另设有花园竹林如此种种,走得像是如何都到不了尽头。 胡丰玉像是察觉到她的腹诽,忍笑道:“再过两个院子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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