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略点了点头,又问:“那个花魁的罪籍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低头答道:“祖上是三十年前的谋逆案从犯,因并不是主犯,族人并未诛尽。这位姑娘应是在家中落罪后才出生的。” 老皇帝忽地抓住水榭的栏杆,皱眉半晌才道:“不对,你再仔细查查她的身世。” 中年男子忙应是,老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了。待他走后,才又不断摩挲手心的指环,喃喃道:“莫姑娘,莫姑娘……莫非,她在这世上真留有血脉吗……” 任平生这才从见着太上皇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便宜师父竟是与这等大人物有关系的大人物,忙扭过头看向她,却见她正望着老皇帝,双眼淡淡地垂着,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嘲讽什么。
第13章 轮回道 莫望没纵着任平生在得意山庄偷听太久,若不是见任平生久未回来,知他定是跟着去看热闹,怕他在阳间惹出事情,她大概根本不会踏进这座得意山庄。 回程路上任平生一直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跟在她身后,既有些闯祸被抓包的蔫搭搭,又有几分憋事的抓心挠肝。莫望实在看不过眼,停了两步等他走近,抬起脚狠狠踹在任平生那两瓣再也养不出肉的屁股上。还真有些硌脚。 任平生嗷嗷叫着翻倒在地,也没急着起来,就地打了个滚,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望。莫望气笑了:“真是长本事了,要饭的碗你这才放下几天啊?也来学人撒娇的手艺。” 经她这么一骂,任平生也有些讪讪的。他的确不擅长此道,以前他娘还在的时候,偶尔倒是有些撒娇的机会,可他娘过得实在太苦了,苦到任平生那时明明也才几岁大,见到麦芽糖的担子进了村口水都馋得流下来,都不忍心跟他那带着一身伤痕锄地的娘亲撒娇张嘴。 他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没有撒娇的命,如今死了倒无师自通学起这些做派,任平生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口唾沫。 “也不是说你不能……”莫望许是觉得话重了,挠挠头又不知如何找补,放弃道,“算了,撒吧,做徒弟的跟师父撒娇,天经地义。” 哄孩子一般,搞得任平生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还带着一点熨帖,暖烘烘,甜丝丝,毕竟莫望可是这世上头一个放话让他撒娇的人,虽然她其实已经不是人了。 不过他倒也没有真的打蛇随棍上,方才也不知怎的就做出那副神情来,真要故意撒娇,他自己就先浑身不适了。好在这么一闹,气氛缓和下来,任平生抓住时机,试探地问道:“诶,那个太上皇,就是你那个当了大人物的故人么?” 莫望叹口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天爷耶,”任平生惊叹道,“你跟皇帝是朋友!你到底是何方神仙啊?” “地府的神仙,还亲自给索过你的命,不记得了?” “诶诶诶,你跟我说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呢!”任平生急急催促,“别说我了,就是上半城的大官也没几个见过皇帝的呀,你还跟人家交了朋友,啧啧!” 深吸一口气,莫望顿住脚步,指着身后渐渐隐入夜色的得意山庄道:“这就了不得啦?不妨告诉你,这个破庄子还是他专门给姑奶奶我修的呢,你要不要回去递个名帖,就写是我莫望的亲传弟子,进去住上几日?不是,你还当真动心了!赶紧给老娘滚回棺门巷去!” 好不容易回到棺门巷,莫望余怒未消,冲进王大铲的酒楼买了一桌子菜。今日鬼市上难得寻到了一大桶野菌子,这季节甚是少见,炖得整条棺门巷都是浓香不散,王大铲特意给莫望留了一大锅,可莫望桌子一拍,愣是不许任平生坐下吃。还是涂有地心肠好,一张俏脸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的功夫,从莫望碗里舀出来一碗汤递给任平生。 这时正是饭点,店里鬼多,都是一条巷子里混的熟鬼,吃着吃着就聊一起了。隔壁一桌坐着两个手挽手的老婆婆,俱是瞎了多年,纵然死后换上了明亮的眼睛,还是习惯互相搀着走路。她们肩膀挨着肩膀,齐齐扭过头来说刚在外头遇见的八卦:“隔壁来了个大人物,春深处都封起来了!刚才见那个万妈妈连衣裳都正南齐北地穿起来了!” 万妈妈身上的衣裳总是要么搭着半边肩膀,要么垂着一块腰带,好好穿起来那可真是难得一见。涂有地来了兴趣:“多尊贵的嫖客才有这个面子哦?” “嗐,就是说!”左边的老婆婆往右边的老婆婆膝盖上拍了一巴掌,“不晓得是做什么,关起门来点人头,捉鬼一样。” “那是走错门了,捉鬼要往我们这巷子里头进才对嘛。” “你个鬼头儿,去把他们喊进来嘛!” 任平生看向莫望,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吃着饭时不时还跟着插两句嘴:“梁婆婆刘婆婆, 春深处今夜这么热闹,指不定就有差事做呢,你们之前不是喜欢里头两个姑娘,不去看着点?” 两个婆婆又是齐齐摇头,右边的刘婆婆道:“去不得,那两个丫头坏得很,先头看着一张被子里卿卿我我,以为是跟我们一样的苦命人,结果没两天,就为个臭烘烘的老员外闹起来,又是扯头发又是撕裙子。怕是就算死了也要抢着去投胎,没缘分等我们去提哦。” 左边的梁婆婆跟着点头,见任平生只得一碗汤喝,一把抢过他的碗,从自己桌上盛了满满一碗菌来。她们两个死的时候都没剩几颗牙,死后也不爱吃有嚼头的,正好便宜了被师父虐待的任平生。 虽然梁刘两位婆婆不打算去,棺门巷里其他闲着的鬼却多的是溜去凑热闹的。可惜任平生去不成,他夜里没歇,先前在下半城收来的两个新鬼还在囿灵灯里关着,莫望吃完饭就带着任平生一道上黄泉送行。如今莫望不再拘着任平生不让他往前走,似乎是已正式给他领了提魂使的职,甚至还带着他真在黄泉路上散了一次步。 说来真是一条无聊的路,拐过当初挡着任平生的那个弯,后面还是一模一样的光景,这里没有日升月落,永远都是那副雾蒙蒙、水淋淋的鬼样子。一直走到雾最浓的地方,就到了黄泉路的尽头,竟是一派柳暗花明的好风光,郁郁葱葱间立着一座布满青苔与裂缝的奈何桥,能投胎的喝汤上桥,不能的、不愿的,都在一边排队等船来接,过河到了酆都再挨个录册,队伍里甚至还有牵马抱猫的,不说是去投胎,倒以为是排队去城里赶场的。 卖孟婆汤的居然是个胡子拉碴的大汉,任平生蹲在他的汤锅边看了半天稀奇。那大汉横竖都比任平生多出一半,面前两口锅一荤一素,汤熬得十分香浓,想必喝起来不会比王大铲的手艺差,可惜莫望和孟公都不肯让任平生尝尝看。 今夜送的两个新鬼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岁,是下半城的一个挑粪工,顺顺当当上了奈何桥;一个才八岁,穿着大人的旧衣裳,不开口说话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咬着牙帮子死活不肯投胎,在奈何桥旁边的码头上排了队。莫望念叨,这孩子心气硬,过阵子说不得真能在棺门巷里见到他。 送完新鬼,两人又跟着渡船去了一趟酆都城,这里任平生倒是第一次来,打眼一望,两座城门,一座连着奈何桥,通往轮回道,另一座里热热闹闹,满大街的鬼走来走去,看起来比顾相城还繁华。莫望带着任平生径直去了城里头的地府衙门,她是来交尘缘线的,这东西不能久放在阳间,除非像任平生一样拿来缝了皮肉,否则放得久了,会绊住阴间魂魄的转世路。 在地府当差的鬼差才真叫鬼差,跟他们这种四处奔波的提魂使相比,就好似阳间的京官与乡下的捕快,不可同日而语也。莫望虽不愿意在任平生眼前落了格调,却也难免在地府鬼差的待遇面前流口水——连衙门偏厅收尘缘线这等小差事的,都坐着金丝楠木大椅,录册用的是群玉山上墨鹤翎毛做的玉笔,身上穿的是北海寒蛟腹丝织成的官服。莫望说,就那套衣裳穿上,别说任平生肚皮上的缝了,涂有地的腿都能原地长出新骨头来。 “所以说啊,什么天上的神仙,山里的精怪,这世上最好最肥的差事那还是要看我们地府啊。”莫望咂咂嘴,回忆道,“我师父还当差那会儿,天天盘算着怎么办事立功,哪天能调进地府来,也带着我过过神仙不换的好日子。” 任平生来了兴趣,问她:“那你呢,也想调到酆都城里来?” 莫望顿了一下,哈哈笑道:“哪个鬼差不想来呢,再说了,我好歹也该徒承师志,他不干了,我帮他干也是应当的。” “我可不想来。”任平生撇撇嘴,“若我死成了也罢,如今既然不死不活,那就该在人间好好待着,走走老子活着的时候走不了的路,翻不过的坎,再看看那些该死的人都会怎么死。” 说得豪气万千,莫望却想起他连罗不尽都懒得去报仇,也不戳破他这硬装出来的快意恩仇样,只摇摇头翻个白眼,对着面前那盏冷热合宜的茶水快活地深吸两口气。这茶据说是从昆仑雪顶上采摘的,但这还不算什么,其精髓在于泡茶的水,须得从黄泉路下那条忘川河的源头处舀,那水触骨生寒,极难煮沸,泡出来的茶装进盏里,宛如一抔碎玉,极碧极醇,还饱蕴黄泉之源的灵气。且此水离不得地府,一旦与忘川河相隔远了,就会色褪香消,与凡尘河水无异了。 她夸得真情实感,任平生忍不住也跟着深吸一口气,含了茶水在嘴里想咂摸出些神仙滋味,别的他品不出来,倒的确是通体舒畅,唇齿留香。可莫望下一句话就叫他将那无比金贵的茶喷了一地:“还是咱们黄泉好啊,别的地方,谁家能用得上淬了骨头的水泡茶?” 见任平生一脸惊愕,莫望哈哈大笑:“你怕什么呀?这茶叫淬骨,说的就是淬骨的黄泉水啊。啧,你别一副要吐的样子,骨头有什么好嫌弃的?谁人身上不长,谁离了骨头能活?骨头不嫌弃人就不错了。” 说着随手一挥,带着任平生的眼睛顺着酆都城外的忘川河一路往源头望去,原来那条河发源的泉眼就是黄泉。黄泉水源源不竭涌出,而在那泉眼周围,铺着一层又一层的枯木黄草,堆杂着数不清的骨骼头颅。 那就是黄泉,淬骨之水,轮回之灵。奇异的是,那场景并不阴森,任平生看着完全没有生出恐惧之感,仿佛这天地间所有一切,都是从这堆尸骸中滋养发芽的。 “爱徒啊,你可知多少神佛为了能天天喝上这口淬骨水,恨不得连神仙都不要做的!” 任平生脸色惨白,虽没什么恶心的感觉,但还是对自己喝下了淬骨茶这件事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噎着一口气骂道:“你就吹吧,哪有人不当神仙爱做鬼的?” “那是凡人无知。”莫望摇摇头,“不过也说得,为师当年还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听过地府的好事。唉,大概是地府太好了,来的都留着不愿走,就那些天上的神仙过得无趣,没事就爱往人间遛遛跶跶,搞得凡人天天说他们那些烂谷子故事,都以为上面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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