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蹲着叹了半天气,只好等到夜里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闹鬼。莫望心眼比任平生多些,没守在猪市坝,反而带着任平生去了那几个被吓病的人家中。除了老陆茶馆里那个吓晕的茶客住在上半城边上,其余两家都在下半城,隔得不算远,莫望自己看着这两家,让任平生去了上半城盯着。 可是等了一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毕屠夫家灵堂已经搭起来了,由猪市坝里一个老屠夫做主张罗,搭了两根竹竿,一户凑半块麻布,好歹扎了几朵白花出来,也给毕屠夫的女儿戴上了孝。 棺材这种贵重物就别想了,尸身就裹着毕屠夫家里找出来的凉席,扎了几根麻绳,天一亮就要抬到三头岗埋了。那是顾相城的乱坟堆,因着有棵三岔头的老树得了这名字,下半城的穷苦人,不知多少都葬在了那,黄土底下棺材摞着棺材,随便一锄头下去都挖得出骨头来,因此又有人管那片地方叫“棺山”。 任平生带着一身露水回到此地的时候,那个张罗事的老屠夫的儿子正往一块竹板上写灵位,毕强的女儿蹲在一旁,诸事不知,还跟着拿竹篾在地上写写画画。两人一直等到毕强在三门岗入了土,也没再见到什么动静,要不是尸体脚踝上还留着活人看不见的、硬扯尘缘线留下的伤痕,莫望都要怀疑这人根本没有逃走了。 一夜白忙活不说,一进棺门巷兜头又是一个破包袱,彻底点燃了莫望的怒火,涂有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莫望一把拽过那个包袱扔出巷子,人却站在巷子口的阴影中,一掌将它劈燃了。 火一燃起来,几个身手灵活的男子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利落地踩灭了火种,带着东西回去复命。莫望还是生气得很,拍着王大铲家的饭桌将秦楼月和那位大人物都大大骂了一通,什么“得寸进尺小人”“死缠烂打不要脸”“老的小的果然都不是东西”,骂得涂有地都不敢出来蹦了,龟缩在柜台后面,还叫王大铲堵了耳朵眼,嫌他“小孩子家不要听脏话”。
第15章 童养媳 骂完不是东西的老东西和小东西,没给任平生多少休息的时间,莫望便将他继续打发去了猪市坝。她总觉得毕强就在附近躲着,怀疑是自己身上气息过盛才导致他不敢出来。虽然任平生认为这说辞纯属莫望自己偷懒想奴役徒弟,但刚见她老人家发了一场脾气,也没敢吱声,顺了涂有地一包花生米就乖咪咪地去了。 毕强已经入土,这会儿院子里就剩下那个张罗事的老屠夫和最先来看的邻人两口子,正讨论着毕强女儿的去向。 什么地方什么行当都有个挑头的,老屠夫约摸就是猪市坝偏街的老大哥,他对那夫妻俩说道:“邓娃,我知你家也不易,但是萍萍她外婆那边又放话了不得管,也只有托给你们辛苦了。” 姓邓的夫妻俩对视一眼,那妇人为难道:“何老叔,不是我们心狠,萍萍确实可怜,但我们自己还有两个儿娃子,吃饭都要吃穷了,哪里养得起她嘛。” 邓屠夫点点头正要接着推,老何就摆了摆手:“我晓得,下半城的穷人家,哪个有功夫帮别人养娃娃嘛!硬是要你们养,就毕强家这个院子,给你们都是应当的。” 邓家夫妻眼睛一亮,却听老何继续道:“但是昨晚上你们也看到了,当铺那边一听到信就来了人的,春枝那个死丫头早就把这里当掉了,签好契说的明明白白,下个月就要收房的。要不是这回事,萍萍外婆那边哪里会这么干脆不管嘛。” 邓娘子着急起来:“房契是毕强的名字,明明是吴春枝偷了去当的,这哪里能作数?” 老何虽年纪大,一双眼睛却精明得很,一望过去就让邓娘子禁了声。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当铺的人只看契纸,管你是哪个名字。莫不成,还要找讼师去跟他们扯官司?莫说你们,猪市坝又有哪一家上得起公堂的,指望我这个老东西出头帮你们去要啊?想都莫要去想。” 邓娘子和邓屠夫都有些讪讪的,老何这才接着道:“都是老街坊,我也不想说难听话。但是毕强的尸身是你们头一个发现,又是挨着住的,萍萍跟你们也熟悉些,不指望你们还能指望哪个嘛?再说,你们两个想一想,萍萍是个女娃娃,你屋里两个儿子,以后长大了娶媳妇,哪里不花钱?多双筷子多个碗,萍萍不要几年就养大了,要是有缘分做得童养媳也好,没缘分,以后出嫁了,也挣一笔彩礼钱,总不至于让你们吃亏。” 听到此处,任平生忍不住吐了口浊气,眼看着邓家夫妻俩眼里又是纠结嫌弃,又放出些说不得的光来。院子里的三个大人你推我挡各怀心思的,几句话定了萍萍的后半生,互相送着出了院门,竟一时没有人再来管她。她一个人在院子角落里玩,还穿着那身七拼八凑的孝服没有脱,倒是比之前脏兮兮的打扮看着更精神一些。 任平生在高处看着邓家夫妻俩回了自己家,像都把这女孩忘了一般,便轻悄悄翻下墙,蹲在了萍萍面前。萍萍抬头看他一眼,并不认识,也没有搭理,又低下头玩泥巴去了。 “萍萍。”任平生喊了一声,见她又抬起头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以后要小心?她一个五岁的娃娃,能跟大人斗什么小心。带你走?任平生自己也是孤魂野鬼,萍萍再可怜都比他有血有肉,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无论活着还是死后,任平生的恻隐之心,都没有资格去动。他很轻易就能想见这个女孩子的一辈子——邓家夫妻未必有多坏,可把这么个女孩子不甘不愿地接过去,就是兔子进了冬天的猎场,再是饿习惯的狼,也早晚被馋出胃口来。 何老屠夫所说的那种,做童养媳或嫁出去挣一笔嫁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哪怕她会在邓家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哪怕嫁人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考虑她的幸福。 想了半天,任平生掏出怀里剩的半包花生米:“萍萍,吃这个吗?” 萍萍又看了任平生一眼,点点头。任平生便把花生米递给她,看她吃得笑起来才又跟她搭话:“你画的什么呀?” 萍萍拿手里的木棍指着地上的痕迹:“字。” “字?”任平生来了兴趣,仔细辨认着地上的一团,“你会写字?” 萍萍点点头,指着地上说:“毕、强。” 任平生这才想起来,当时灵堂上老何的儿子写排位的时候,这小姑娘在地上划的好像也是这个图案。 难道她竟是个天赋异禀的,看人写一遍就自己学会了?任平生忍不住问道:“你跟谁学的写字呀?” “爹。”萍萍答道,又念了一遍,“毕、强。”见任平生看得认知,她拿着小木棍又在旁边划了半天,指给任平生看:“吴、春、枝。” 任平生心里奇怪,街坊都说毕强没上成学,不想他竟然还是会认字,还待再问,却听见门外响动,邓娘子似乎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连忙摸了摸萍萍的头,让她不要告诉别人见过自己,等到萍萍点头了,才一闪身消失在院中。 他并未走远,仍照莫望的吩咐在附近守着,只见邓娘子在几间屋中进进出出,努力想找出点值钱的东西却无果,又揪着萍萍的头发问她哪里来的花生米。任平生心有不忍,干脆捡了一块碎石子,使了一点小幻术扔到邓娘子脚边。那妇人一看脚边竟有块银子,大喜过望,立刻又有了劲头,总算把萍萍丢一边,继续去翻找财物了。 莫望也没传什么消息过来,任平生便只好一直在这里待着,待得十分烦躁,因那邓家娘子聒噪不停,明知萍萍才五岁,什么也不懂,还把一腔不顺都骂在她头上,什么“死爹死妈的怕不是个克星”“以后要吃我多少米”“哭丧偏偏哭到我耳朵,害得我有这一遭”。最后,她一脸嫌弃地拎着厨房里剩的那半罐猪油,另一手把毕强床上那死人用过的被褥收起来往家里抱,粗暴地扯着萍萍回了自己家去。 萍萍倒是没哭,这孩子也不知是怎的,除了那天莫望故意拍得她哭出来,她没了娘又埋了爹,竟全程没有一句哭闹,浑然不知似的。任平生纠结半晌,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又悄悄越了墙头,蹲在邓家打量。这户也是屠夫,院子里血气比毕强家重多了,灶头上卖不掉的下水零碎冒着没处理的腥臭味。任平生往好处想,至少萍萍以后多少是有荤吃的。 可下一瞬他就瞪大了眼,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追追打打地从屋里跑出来,前头那个大的看着十好几岁了,鼻涕口水流了一脸,说话啊啊呜呜的,显然是个傻子。 邓屠夫今日因为毕强的事没有出摊,正坐在堂屋门口抽他的烟袋,一边抽一边骂:“弟弟要你就给他玩,好意思跟他抢!” 后面那个小的约莫也有八九岁了,得意洋洋地往大哥身上扔了一坨泥巴,大的立刻哭了起来,爹娘都没管,他就自己擦着鼻涕拱进了柴房。 见邓娘子抱着被褥领着萍萍进来,他磕了磕烟杆子随意道:“死人铺盖,放到柴屋去吧。” 邓娘子倒露出半分犹豫:“就让她跟老大睡?” 邓屠夫晦气道:“天上砸的拖油瓶,有片瓦给她就不错了。反正以后是老大的,早晚都是一个屋。”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这才明白何老头说“童养媳”时为何语气古怪。院子另一边,那位不傻的老二正绕着萍萍跑圈,跑两步扯一下头发,再跑两步拉一下衣裳,把人当玩具一般。萍萍还捏着刚才写字的木棍,木愣愣地站着,任他玩。 直到炊烟升起,任平生还趴在邓家的墙头没有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能想些什么,只是死死盯着院子里的灶房,看着萍萍被扯掉了晦气的孝衣,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被按在地上洗一盆猪大肠。那根木棍早就被邓娘子扯落了,扔进灶台里,烧得灰也不剩。 正当他手臂撑起要动的时候,柴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邓娘子习以为常,以为老二又去老大房里闹,开口就骂道:“两个讨债的,嚎什么嚎!” 任平生却觉出了不对,那个老大方才被弟弟打时的叫声可没这么凄厉清楚。他立刻纵身跳下冲进柴房里,黑沉沉的屋子大半都堆着柴火农具,只角落里放着一只箱子一张床,邓家老大正躺在那箱子旁边,口吐白沫,已经吓得不省人事了,而在床边的阴影中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有些瘦弱,隐有白光,糊了一身一脸的血。 “毕强!”任平生下意识地喊道,那鬼影抬头望过来,努力瞪着眼睛龇着牙,可任平生毕竟也是黄泉路上打过滚的人了,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并非天生恶鬼,杀人索命的狠厉模样还不够纯熟。 但话说回来,这也实实在在是任平生头一次在没有莫望的情况下独自面对一只鬼,说丁点不怂定是假的,一时还有些慌了手脚,竟没想到给莫望传个信。 眼看着毕强一点点朝自己挪了过来,任平生连忙喊道:“别冲动别冲动!我是提魂使,不是抓你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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