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丈外的营门外,随军仆从们卖力组装攻城车的号子也声声传入他耳中。 进入用作茅房的帐篷,解完手,他又尾随公主返回原处。 整个下午,连穆羽连去五趟茅房,几乎是每过半个到一个时辰就要求去一趟。瓦妮莎认为“臭小子”是故意折腾公主,阿古丽却不以为意,不顾及自己高贵的公主身份,欣然陪同前往。 他远远眺见了搭建完毕的攻城车。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规模宏大的攻城器具,一辆车足有十多层楼高,浑如一座小山,车顶架设五层平台,楼梯连接,楼车底部配备六个足有两人高的轮彀。士兵可以从楼梯源源不断爬上相应楼层,从搭上城墙的踏板蜂拥入城。 少年看得汗毛倒竖。 回到帐篷内,连穆羽就默默坐在地毯上,背靠坐席,闭着眼假装昏昏欲睡。公主和使女坐在席面上亲热地聊天。 到了傍晚,连穆羽与阿古丽同席而坐,饱餐一顿,依旧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瓦妮莎气得只能干瞪眼。 吃完,他又提出解手。 连穆羽早已轻车熟路,对一路上的守卫位置了如指掌。回去路上,经过一名他早就瞄上的高壮贪狼兵,他忽地弹出一粒石子,那名士兵回头查看动静,借着暮色掩护,连穆羽一只手拂过对方腰间,神鬼不觉地抽走后腰上一把短刀,暗暗藏于胸间。 走在前头的阿古丽浑然不觉。 回来后,连穆羽还是合眼眯瞪。阿古丽找他说话,他也只是哼哈着敷衍。 天已向晚,暮色四合。 营寨四处点起火把,发亮的营帐又变回一个个黄金馒头。 连穆羽靠着坐席,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的头一冲一冲,像是已进入梦乡。 “随意,随意。”阿古丽叫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公主,要不把他绑起来?我不放心。”瓦妮莎从墙上取下一套绳索,扬了扬,快走到合眼安睡的少年跟前,作势就要绑他。 阿古丽格开使女的手,嗔怪地瞪她一眼:“不许胡来!”又转过头看向连穆羽,“他可是我的……客人。”语声满含深情。 “不是陪练吗?”瓦妮莎大惑不解。 “陪练也是客人,你不懂。” 阿古丽从储物箱中取来一块绒毯,在瓦妮莎百思不解的注视下,严严实实给连穆羽盖好。 瓦妮莎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公主非要留一个普通兵士宿夜,更加令她不解的是,公主还以明天攻城、兵士需要休息为由,撤掉了门外守卫。不过,虽有满腹狐疑,作为下人,她又不便仔细问个明白。 “那这样,公主先休息。我坐在这儿守夜,看住他。”瓦妮莎说道,心里却恨恨想着:“这小子别看眉清目秀,招人稀罕,谁知道是不是个拈花惹草的货色!” 阿古丽抿嘴一想,点头答应。 她脱掉皮袍长靴,只穿着轻薄内衣,钻入兽皮被中,冲使女眨眨眼,小声道:“瓦妮莎,我睡醒了替你!” 瓦妮莎朝主人使劲摆了摆手,叫她尽管放心睡。 夜阑风静。 静得能听到十里外瀚海的浪涛哗响,静得能清晰察觉胸膛内心脏的脉动,静得能捕捉到乌兰城里樱花的飘落…… 瓦妮莎抱腿坐着,挡在连穆羽和床铺之间。她一忽儿哼哼歌,一忽儿从身上掏出一支白玉短笛摆弄,放到嘴边,回头看看酣睡的公主,就没有吹响。 百无聊赖中,使女又盘起腿,端坐着,双目微闭,两手摆于胸前,左手横放,右手竖直,做出一个诀势,口中喃喃念出一句咒语,但见并拢的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指尖绿光一闪而过。 她徐徐支开两指,两指间那点绿光顿时被拉扯成一条放光的绿线。她将两指对准两丈远外的连穆羽,合拢两指,那道绿光径直射向少年,眼看就要刺中他面颊,倏然停住。 瓦妮莎左右晃动着手指,指挥那道绿光拨弄垂到少年脸颊边的头盔系带。 “臭小子,叫你让我熬夜!”她暗暗骂着,狡狯一笑。 连穆羽并没有真正睡着。 他一心想着来时的使命:夺回父王首级,带回城内入土为安。然后明天与乌兰城一同灰飞烟灭。 他反思了昨夜的失误,自己没有经验,寒夜里呆得太久,又想当然地抛石块骗走守卫,浪费了时间,导致双腿麻木。而且,他还异想天开要刺杀帝刹王。想得太多了,结果一无所获。 今夜不会这样了,白天吃得饱饱的,毡房里也够暖和。存够了力气,药丸的效力好似也还在。 今晚不会再思前想后犹豫了,绝不。 瓦妮莎毕竟只是个衣食无忧的女孩,过惯好日子,根本顶不住瞌睡虫的诱惑。阿古丽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勾出了她的睡意。 坐守的使女倒头躺在了床铺边。 连穆羽扯掉毯子,蹑手蹑脚摸出帐篷。外面果然没有守卫。他贴着毡房朝中军帐那边斜过去。 灯火通明的中军帐外,依旧还是昨天那些守卫。 他心无旁骛,抬头看向中军帐顶。父王头颅还挂在高杆上。 他运足力气,小跑两步,脚尖点地,唰地腾入夜空,鹰隼般飞向杆顶。 “父王,孩儿来了。” 连穆羽右手展臂,收肘,一刀断索,左手接头颅入怀,掠大帐穹顶而过,如箭破空,足足飞出二十丈远。 落地无声。 稳了。 迅疾起身,弓身神行,如鬼魅出没,混入营盘影绰的灯火间,骗过守卫巡兵耳目,直奔乌兰城。 跃过栅栏,穿过楼车,及至蹿上那面碎石满地的长坡,少年始终不敢懈怠,怕重蹈昨日覆辙。 两山夹峙的乌兰城近在眼前,连穆羽抬头一望,未加思索蹬地飞起。就在升至半空,两腿就要踏入城墙之时,忽地身体一顿,两腿也蓦然滞住,无法继续向前,整个人就似被钉在空中。 腿迈不进,身扭不动,城墙上兵士还未及发现城主,他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向下拖走,拉回到地面。连穆羽身不由己往后退去。 他不清楚背后那股力量是怎么回事,但隐约生出不详预感:自己被婼朗族的黑袍法师攫住了。 黑修士的强悍法力他已见识过,眼下被他们拿住,只怕凶多吉少。 黑暗中就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拎着他往帝剎军营返回。他紧紧抱着父亲那颗冻得坚硬、覆满霜花的头颅,摸到他依旧怒张的双目,想到不能将它入土为安,登时郁愤塞胸,“啊——”一声长呼悲号。 这饱含悲愤绝望的嚎叫就似平地炸雷,突地引发出一道“闪电”。那道青色光气从道旁哨兵树上霍然击出,在少年背后三四丈远处,像是劈中某物,凌空炸出一团青黑相间的光球。 连穆羽一个趔趄,牵引他的那条无形绳索似是被光气切断。 “徒儿,快跑回城里去!” 端木煜闪身出来,挡在徒弟身后。 “师父!” 连穆羽惊喜交加,顾不上行礼道谢,扭头朝坡上跑去。 青衣修士依靠偷袭,用光气之刃斩断黑袍人的无明鬼手,虽然一时得逞,他自知正面交锋自己难以取胜,不敢恋战,也速速退走。 两条黑影如幽冥尾随而上。 他们点点渗入黑暗,融入溶溶夜色。 再次现身时,两位黑袍人从城墙下方凭空走出,背靠城池,一左一右挡在连穆羽与端木煜面前,伸出枯细指爪,倏忽间,指尖迸出火星,屈指一弹,火花直直冲出,拉出两道蓝色焰火,朝师徒二人迅射过去。 连穆羽听到城上守军喊话:“底下是什么人?” 他用尽力气回应道:“贪狼军明天攻城!明天攻城!”没有向他们呼救,情知守军出城营救,也无济于事,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端木煜与连穆羽近在咫尺,面对黑袍人攻击,他不敢跃起躲闪,担心跳入空中,失去依托,会沦为活靶。 他拉住徒弟就地一滚,躲过一击,未及站稳,又有两道蓝焰飞来。修士只得仓促迎战,挡住徒弟,合力推出两掌,只见身前青光纵横,瞬时交错织就一面八卦墙,笔直向前移动,挡住对方射来的两束火焰。 然而孱弱的八卦墙只抵挡了半刻工夫,就连连退却,连穆羽眼见不妙,想帮师父一把,右掌挥出,一道淡灰色光气,似一把利剑刺向左边的法师。那位黑袍人将手一挥,一把蓝色火焰刀自袍袖飞出,凌空将灰光剑劈为两段,继续向连穆羽砍杀过来。 端木煜两手御敌,眼见火焰刀迅猛直劈徒弟,惶急间腾不出手,撤手就地一滚,将徒弟撞翻,那把火刀已劈中他左肩头。 修士哎呦一声倒地,肩部剧痛难忍,他挣扎起身去拉连穆羽。另一名黑袍人也挥出一把火焰刀,紧接着,两人连连挥手,火焰刀接二连三自袍袖钻出,密密层层向师徒二人飞砍过来。 数十柄吐着炎炎蓝焰的火刀转眼杀至,端木煜使出浑身力道,将徒弟一掌震出火刀封杀的空间,自己却身被数刀。 修士仆倒在地,奄奄一息中,说了一句:“师父,还不赶快来救我们。”颤抖着转动起右手一枚锟钢戒。 黑袍人绕过一动不动的修士,走到被“震晕”的连穆羽跟前,正要伸出鬼手将他拖走,哪料到少年只是假晕,他听到脚步声靠近,睁眼就举刀朝近前的黑袍人刺去。 黑袍人轻轻一闪,一手伸出,一把赤红火刀贯入少年胸膛。 连穆羽只觉鼻腔血腥满溢,闷哼一声,垂下头去。 ----
第8章 连穆羽仰面朝天,四肢下垂,从乌兰城下飘至帝剎兵营,在中军大帐外重重仆地。 鲜血自贯穿他后背的伤口滴落,一路淋漓不断。 帝刹王乌尔呼·狼道·察布力端坐于狼头王座,脸膛紫黑,满面虬髯,看上去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他手捧一本蓝色书卷专心阅览,这是一本《东陆玄通秘药》,记载着东玄大陆上独有的仙山药草,其中不少据称有令人长生不老的功效。 一柄狞厉的青铜巨钺插在王座狼首处,钺身沁色斑斓,浮雕狼面的额头处镌刻着婼朗族笔画繁复的“王”字。 两名守卫将浑身血污的连穆羽拖进营帐。 帝剎王抬起神光熠熠的一对虎目,见到匍匐在地、满身是血的少年,又看看两位尾随而至的法师,一脸疑惑:“这个闯入者怎么穿着帝剎军服,难道他是自己人,弄错了?” 黑袍人的脸深藏在兜帽里,表情不得而知,左边那位欠身道:“大君,没有弄错,你看他面相,是典型的瀚海人。” “嗯,也是。”帝刹王这才舒展开眉头,满意地摸了摸蜷曲的腮须,“他不是偷走了昆仑王的头颅吗?人头呢?” 黑袍人面面相觑后,都摇了摇头。 一人朝帝刹王鞠躬:“刚才只顾捉拿他,四周黢黑一片,未曾理会那颗已然发臭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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