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重也看着她,心中漾开一股极复杂的滋味,以重逢的欢喜打头,对她身份的猜疑随后,剩下的还没想清楚,一阵香风扑面,阿绣抱住了他的腰,十分用力,脸贴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冤家,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柔软的身子偎上来,桑重心里的滋味又变了,低头轻抚她单薄的背,叹了口气,道:“你信上那样说,我怎么会不来呢?” 阿绣抬起脸来看他,红红的眼睛泛着水光,香腮上挂着泪。 外表如此柔弱的她,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呢?桑重看不清,也算不准,拿出帕子替她拭泪。 阿绣握住他的手指,道:“我们进去说罢。” 掀起绣着海棠花的毡帘,屋里铺陈华丽,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焚着龙涎香。百宝阁上摆着许多古玩,墙上挂着字画。 阿绣道:“你Hela坐罢,奴去沏茶。” 桑重想着她可能有孕在身,将茶壶拿在手里,道:“我自己来,你别动了。” 阿绣便向榻边坐下,桑重倒了两瓯热茶走过来,递给她一瓯,坐下道:“那日你为何不辞而别?” 阿绣将茶瓯托在手心里,低头看着,飞红了脸,小声道:“奴怕教主回来,累及你。” 桑重道:“既怕连累我,那晚又为何来找我?” 阿绣咬着嘴唇,泪珠儿纷纷落下,一颗颗砸在茶瓯里。 她双肩轻颤,抽泣道:“是奴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你正人君子,冰壑玉壶,原本是不会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的,奴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对你动心,都是奴的错。若非为了腹中这点骨血,奴也不会给你写那封信。”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浑似雨打海棠。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桑重心早软了,将她揽入怀中,道:“是我一时放纵破了戒,铸下大错,怎么能怪你?” 阿绣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桑重没有半点犹豫。 阿绣想这话一定是假的,但心里受用,泪盈盈地看着他,道:“奴也不后悔。” 这光景倒像是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桑重笑了笑,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确是三个月身孕的脉象,道:“钟姑娘是霍砂的妹妹,怎么肯帮你?” 阿绣道:“教主生性风流,整日在外面鬼混,奴本是他强掳来的。月使与奴私下交好,看不惯教主的行止,奴再三恳求,她便答应帮奴离开这里。” 桑重点了点头,阿绣看他一眼,道:“教主已有半年没回来了。” 桑重吃着茶,沉思不语,忽然意识到她多说这一句,是怕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忙道:“我相信你。” 阿绣破涕为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又在他身上嗅来嗅去,道:“好浓的花香,哪里沾上的?” 桑重道:“是棺材里的。” 阿绣愕然道:“棺材?” 桑重便把自己是怎么来的说了一遍,阿绣好气又好笑,道:“月使性情乖张,百无禁忌,你莫要见怪。” 桑重道:“她不惜背叛兄长,帮你脱离苦海,如此盛情,我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 阿绣依偎在他怀中,三个月来的思念,忐忑化作满足的笑意,道:“桑郎,奴从未像今晚这般高兴过。” 桑重相信她真的很高兴,至于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情高兴,还是因为算计得逞高兴,便不知道了。 他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罢。” 阿绣道:“月使让我们等她回来再走。” 桑重道:“你来掬月教多久了?” “三年了。” “掬月教共有多少人?” 阿绣目中露出茫然之色,道:“奴也不清楚,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应该不是很多,但个个都是高手。” 桑重道:“那你可知霍砂和钟晚晴是何来历?” 阿绣道:“教主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奴也不敢问,倒是月使,有一回喝醉了,说她和教主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世人称之为堕和罗。” “桑郎,你听说过么?” 桑重目光投向窗外,沉吟片刻,道:“我听师父提起过,堕和罗是南海古国,南与盘盘,北与迦罗舍佛,东与真腊相接,西邻大海,灵气充沛,天材地宝极多。该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不修仙,是以高手如云。” 阿绣点头道:“难怪教主和月使都这般厉害。”又笑嘻嘻道:“桑郎真是博古通今,见多识广。” 说到此处,白衣纸人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桑长老,月使回来了,请您和小夫人过去坐坐。”
第二十八章 酩酊错把阿兄唤 白衣纸人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出庭院,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经过数处亭台,来到一座金阶玉砌的殿宇前。回廊灯火辉煌,铛的一声响,清韵悠扬,仿佛是钟声。 桑重和阿绣循声看去,钟晚晴穿着紧身的夜行衣,立在一口铜钟旁,纤细得仿佛一根柳枝,手里拿着个铜磬子。 桑重目光顿在那口钟上,近前几步,诧异道:“这是天璇钟?” 钟晚晴点点头,转脸向他们一笑,道:“我刚偷来的。” 阿绣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钟晚晴放下铜磬子,拿出一个银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 她喝了一大口,道:“我本想抓住那个冒充我的假观音,带回来审问,可是这样又有些麻烦。” “聪明如我,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在观音祠里撒了一点追魂香,放了她和假龙女一马。与你分手后,我便循着追魂香找到了金波门,原来假观音是周鑫的姐姐白露仙子,假龙女是周鑫的娘子。” “周鑫曾在山市春晖楼调戏阿绣,被我教训了一下,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想必因此报复我。” 钟晚晴摇了摇头,道:“真是的,不想着管好自己的男人,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毕竟慈悲为怀,不与她们一般计较,偷了钟便回来了。” 她走到石桌边坐下,向果盘里拈起一枚李子吃了,道:“你们说她们是不是嫉妒我貌美?” 阿绣翻了个白眼,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凉,桑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蒲团给她垫着。他心是细的,只要他愿意,会是很体贴的丈夫。 阿绣被喂了颗糖似的,抿着嘴笑了,得意地瞥了钟晚晴一眼。 小女人,男人给她一点好,她便在别的女人面前得意起来。钟晚晴把不屑挂在脸上,桑重看着她,道:“钟姑娘,你可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了?” 钟晚晴愣了愣,道:“他们失踪了?难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怀疑是我干的?” 桑重道:“多半如此。” 钟晚晴叹了口气,满不在乎道:“我也无法证明不是我干的,随她们误会去罢。” 桑重道:“贫道有法子证明,只要姑娘把天璇钟交给贫道,贫道向掌门师兄他们解释清楚,请他们派人去找周鑫和蝎郎君。找到他们,误会自然消除。” 钟晚晴眼珠转了转,道:“可是我听说这口钟很值钱呢,我辛辛苦苦拿回来,就这么交给你,岂不是亏大了?” 桑重道:“那你想怎么样?” 钟晚晴一手托腮,喝了两口酒,道:“三日后,我把这口钟送到山市的永源当铺,你们带着灵石去赎罢。” 这分明是敲诈,阿绣怕桑重不高兴,道:“你就让桑郎带回去罢。” 钟晚晴笑着伸手捏她的脸,道:“你才认识他多久?心就偏向他了?难怪人家说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在下面呢!” 阿绣涨红了脸,啪的一声,用力拍开她的手,窘迫地看了一眼桑重,对钟晚晴道:“桑郎好歹是客,你也不知收敛些!” 钟晚晴看着泛红的手背,上挑的眼角透出一点讥讽,道:“我怕什么,他又不是我的情郎,我不必在他面前装贞洁烈妇。” 阿绣眉头一拧,面露愠色,桑重忙道:“贫道答应钟姑娘的条件。” 阿绣看向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钟晚晴道:“算你识相。” 桑重道:“贫道相信姑娘是真心为阿绣好,阿绣如今有了身孕,受不得惊吓,贫道带她离开后,希望姑娘尽快将这一切告诉令兄。” 两个美人同时睁大眼,吃惊地看着他,钟晚晴道:“你疯了?阿兄知道此事,你和阿绣只有死路一条!” 桑重微微笑了,道:“那倒未必,听说令兄风流多情,已有半年没见过阿绣,阿绣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杀了贫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祸上身,他未必肯为了阿绣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如和贫道谈谈条件,此事毕竟是贫道理亏,他若愿意成全我们,一切好说。” 钟晚晴本就是想先做好人,放他和阿绣离开,再代表被戴了“绿帽”的霍砂去找他谈判。 以他的身份,必然怕被人知道他染指一名有夫之妇,羞愧无奈之下,他除了答应他们的条件——交出他手中的《隐芝大洞经》,帮忙寻找其余五卷,还能怎样呢? 现在他主动提出谈判,虽然不影响计划,但钟晚晴这边便有些被动了。 她盯着桑重,眼中神色变幻,忽将酒葫芦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好,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我会尽量劝说阿兄,让他不要为难你们。” 桑重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成全,若没有别的事,贫道便和阿绣告辞了。” 钟晚晴点了点头,道:“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桑重道:“贫道想先带阿绣回师门,劳驾姑娘送我们到山市便好。” 钟晚晴用传送阵送他和阿绣去了山市,回来继续饮酒,直饮得酩酊大醉,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天一早便灰蒙蒙的,阴云积蓄了半日,细雨如丝,终于无声落下。 霍砂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来,轻推她的身子,道:“晚晴,下雨了,回屋睡罢。”推了几下都没反应,只好打横抱起她,送回卧房。 钟晚晴忽然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眉头微蹙道:“阿兄,你走慢点,我头好晕。” 霍砂瞥她一眼,有些不快道:“酒鬼,晕死了也活该。”说着放慢脚步。 钟晚晴笑道:“阿兄,你的小老婆跟野男人私奔了,你生不生气?” 霍砂冷冷道:“那不是我的小老婆,我也不是你阿兄,你阿兄在摘星阁里躺着呢。” 钟晚晴嘴巴撅了起来,抬手摩挲着他的脸庞,道:“胡说,你就是我阿兄。” 她的手又热又软,眼中带着孩童般的依恋,霍砂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和一个醉酒的女人讲道理,本就是件蠢事。 走到廊下,霍砂收了伞,进屋将她放在床上,转身便要走。钟晚晴拽住他的衣袖,软绵绵的声调黏人,道:“阿兄,我想听你吹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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