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你说给我听吧,我还不累。” 尹却倾果然歪过头,认真思忖一番。 随后她便垂下头,失落道:“可我都忘却方才要说的什么了。” 好在江端鹤有的是办法。 “前边有一处‘久荷太池’,去年曾有人带我前去瞧过,景致倒是不错。” “却倾与我同去,在那边好好想吧。” 久荷太池,常年雾气氤氲,或浓或淡。 而今非是养荷时节,池中淤泥凝结,除却间错的荷花根部,也便只有几株高昂着头的莲蓬,暗藏在清冷薄雾之间。 如是残败之景,宛若石雕泥塑,江端鹤瞧着,倒别有风采。 “好难看……”尹却倾嘟喃道。 “嗯,对。” 江端鹤大概不算是有主见的人,至少在却倾面前不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江端鹤,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若说是想听却倾说的话,江端鹤有许多,大抵一辈子也说道不完的。 可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当是要先问的。 “为何,那样不高兴?” “真是因为,我对臧禁知的所作所为么?” 说罢,他垂下头,细细端详着却倾的神色。 “这……”却倾眉头紧锁,目光微颤。 “没事的,却倾,不论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不必管何时,何地。” 江端鹤凝望着却倾,他总觉着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他的却倾从来便不必思虑这样多,只消每日欢欢喜喜着,愿意去看谁,念着什么吃的、玩的,都无所谓。 只要是在他身边,一直,一直…… “其实,我知道的。” “金雕姐姐那么厉害,你也是,如今这副局面,也定是有所缘由。” “我,我只是怕……” 尹却倾骤然松开环着江端鹤的手,向池边走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疼。” 她胸口像是为人紧紧抓着,揉成一团血块。 眼前不断闪回过碎片式的画面与声音,吵嚷得她心神不宁。 “不要,不要……” “却倾,你怎么了?”江端鹤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你会不会,也对我那般,像对臧禁知一样。分明是伤害我,还口口声声说是对我好。” “你不会的,你不会那样对却倾的,对不对?” 却倾思绪错乱,连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却倾,我不会的,你别怕。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江端鹤急忙去探却倾的鼻息,额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用了……”却倾很快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第6章 三年前的我们 三年前,尹却倾就曾来到铎朝,也正在那时,遇见江端鹤。 那年的江端鹤还不是江司阶,而是最末品级的归德执戟。 当时的尹却倾也不比如今自在。 阙国在铎朝载戢元年时,便已被攻破都城周际小城。 自那一年起,阙国每年都须得上缴高额税金,如若是交不上,有什么,便用什么来换。 到了载戢十年,什么都不剩,只剩人了。 而却倾这年,正满十八,便是桉城为军队抓走的之一。 尹却倾大概永远也不会忘却。 那一天,娘站在离她愈来愈遥远的小山岗上,不住挥着手。 “娘……” “都坐下,闹腾什么?” 官兵抬手,一棍便打在却倾腿上。 尹却倾双腿抽搐,疼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闹,只向角落处钻去。 “却倾——”是娘的声音。 却倾分明能听见,却不敢应。 不知怎么,周身的一切,就像是被层层云浪所淹没,渐渐化为天际之上的湛蓝色。 对不起,娘,却倾怕再挨了打去。 她将脑袋深深埋进怀中,泪水在面上淌出三四河道,是时仿佛也随着云浪扶摇上云端去了。 自那日起,却倾便记住了许多事。 眼泪的味道,是咸咸涩涩的。 那是想娘的滋味。 运送贡品的马车到了铎朝。 身为“贡品”的却倾,日子便是更不好过了。 从来有什么好东西,先是送去皇家,择剩下的,便送去兵部。 古来便是如此。 尹却倾所在的那一班车,不配进入皇都,便直接送进军营中。 阙国人本就下贱,又是平民家的,怎敢给那些个皇亲国戚过目。 不过这对于军营里的人而言,倒还算是件新鲜事。 铎朝载戢元年后,便新皇哲元帝致力于建设农商,已很少再四处征战。 军营里的兵几年里都不必出征,有些个肚里盛坏水的,都没处使。 一车一车送进兵营的姑娘们,便是个机会。 初时,倒也没怎样。 “每人都只得挑一个,各人择各人的,都不许抢!” “美人只得挑一个?老大,是美人选我们,还是我们选美人啊?” “你小子,今个逢喜事,我不打你。” 众人听得此言,皆笑作一堂。 为着充数,被选来的姑娘们中,还混了些已为人妻的。 冯家小果是李二狗子的老婆,与却倾为是邻居。 她凑到却倾耳根子边,说道:“却倾,你别怕待会我帮你说,就说是你身子上得了病,不干净。” “小果姐姐,什么病啊?”却倾颤声问道。 “你别管了,待会我就这样说,你,你就充作哑巴,也别说话,听懂了没?” “小果姐姐,这样就没事了么?” “那当然了,却倾,你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 “好,谢谢姐姐。”却倾泪水零落,上前紧紧抱住冯小果。 “不客气,却倾,你这样好的人,不该留在这白白糟蹋了。” 可惜,纵是姑娘们千算万算,也比不得那些个男人心思多。 “得病了?我看着可不像!” “就是,依俺瞧着,这里头,就数她最干净,旁的都有病,也不该是她。” “你小子懂个什么,这有病没病,得看下边儿,看上边儿哪看得出来啊?” 冯小果眉间紧蹙,当下便听出这话不对,忙连声解释道:“不是,军爷儿,您这样便没意思了,那姑娘要是待会有人挑走了,岂不是惹人不高兴么?” “你方才不是说,她身上长了病,不让我们选她么?” “就是,你这可是自相矛盾啊,姑娘!” “军爷儿,您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丫头吧。” 冯小果闻言,飞速跪下,连声告饶道。 “姑娘,你这样可不行哇,‘多虚不如少实’【1】,人都是要为着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就是了,爷几个今天,还偏是要瞧瞧,这姑娘究竟是真染了病,还是……” “哈哈哈,老兄,你这话说的,兄弟们可都兴奋起来了。” 锣鼓喧天,众人围着篝火,欢歌弄舞。 有些姑娘知道怎样都是躲不过,干脆与男人们一起,绕圈跳起舞来。 “军爷儿,使不得,真使不得啊——” 为首的军官抬手就是一刀,冯小果的头颅立刻便飞旋而去。 “啪嗒”,不断喷涌着鲜血的首级,四向撒着血,直落在尹却倾脚边。 “小果姐姐……” 却倾瑟缩着向后挪去,眼神凝滞在冯小果圆瞪的双目上。 “胆子这样小,还说是个染病的呢。依我瞧着,大抵是个黄花大闺女!” “老兄,还是你见多识广,我看也是差不离!” 篝火吞吐着火舌,想要把尹却倾周身的一切都侵蚀。 她的四肢被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拽起,众人高声欢呼着,将要把她抬入篝火中心。 “不要,不要……”却倾怕得连话也不敢多讲。 她总仿佛感到鼻尖萦绕着的,不单是女人浓烈胭脂气、男人身上的酸汗气,更有些毛发被烧焦过后,散发出的浓烈臭气。 尹却倾绝望地闭上双目,任凭泪流如泉。 她察觉到有人正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分明感到自己不痛不痒的挣扎致使那些可憎面孔,更加鼓舞和不堪。 好吧,这一次却倾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好想娘亲,只有娘从来不会因为却倾无能就抛弃她,更不会任她为人欺凌。 在这种时分,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当初真是为着却倾不能化为鸟态,便抛弃了她们母女么? 长出双翅,真有这么要紧么? “放手,她,我要了。” 那是却倾第一次听见江端鹤的声音。 冰冷,音调平平,不着一丝感情色彩,与却倾曾听过的所有人声,都有所不同。 方才攥着却倾的几人,都回身向他看去。 闻说此言,纷纷松开却倾,将她丢在地上。 “江执戟,您也喜欢来这种地界?” 方才砍去冯小果脑袋的军官上前,揉搓着双手,讨好道。 您也喜欢? 男人总是喜欢承认自己的卑劣,并试图将所有人都拖入卑劣的行列。 江端鹤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却倾走去。 “冷吗?” 他脱下外袍,披在惊魂未定的却倾身上。 尹却倾胆惧着缩成一团。 在此时的她眼中,江端鹤同方才撕她衣服的人毫无区别。 但他只是脱下自己的长袍,替她披上,便回身离去。 随后,一个身着黑甲的女人向却倾伸出手。 “起来吧。” 这便是臧禁知。 见江端鹤要走,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江执戟,就走了,也不跟大家伙一起玩玩?” “就是,被您这么一出闹得,我们可是没有好戏看了。” 江端鹤只一味向前,并不理会几人言语。 “江执戟已有美人在侧,何必还抢兄弟几个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问道,还向着臧禁知吹了一声口哨。 “方才他们欺负你没?”臧禁知向着却倾问道。 “唔……嗯,嗯。”却倾怯懦着,微微颔首。 臧禁知看出,这姑娘大抵不知道,“欺负”二字,还有什么旁的意思。 她复又问道:“在地上那个,是你朋友吧。” “是,是……小果姐姐。” “好,回去你就跟江端鹤说,我是为了给你朋友报仇。” 臧禁知拍了拍却倾窄小的肩膀。 却倾不明所以,但也点了点头。 她甚至不知道江端鹤是谁。 未有几时,臧禁知便飞身而去,将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男人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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