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这番话听着是劝解,实则告诫成分更重一些,吕不韦自然听得出来。可是他不甘心,他当年满心壮志选择秦国,就是看中秦国的强大,他想成为天下唯一的相邦,心中夙愿还未达成,他不想轻易妥协。然则,近来诸国频频示好,秦王不杀他已是看在先王面子上。 见吕不韦不为所动,蒙恬继续道:“我今日之言,并非是威胁,大王之举是为了家国大义,先生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 “老夫明白。”吕不韦收起那卷简策,说了一句‘稍等片刻’,便走出前厅,踏上蜿蜒长廊。 不多时,吕不韦带着两名家奴回来,家奴手中分别捧着几十卷简策。 蒙恬扫视一眼,不解问:“这是?” “这是老夫这些年的心血,劳烦带给大王。” 吕不韦一生不止追求名利,他更想成为各诸子大家那般的人物,当初招揽各国人才,他并非想要栽培谁,编撰一部独属于他的著作才是目的。而今,抉择摆在面前,他不想让这部著作随着自己消失于世间。 蒙恬并未多问,欣然答应。
第138章 跪地哀求 赦令上短短几十字, 字字诛心,吕不韦明白再无转圜余地。他本想借着六国示好施压君王,趁机重归咸阳, 这次是他太天真, 大秦没有他, 依然有能力压制诸国。人过于自负,只会负了自己。 蒙恬离开后, 他独自静坐许久,直至暮色四合,才起身走出前厅, 吩咐等候在外的家宰组织所有家奴清点家当,尽早启程迁往蜀地 。 家宰跟随吕不韦多年, 深知这种事情不好多嘴置喙,忙应一声‘是’, 匆匆离去。 星河无垠,夜风穿堂而过。 吕不韦仰头遥望繁星皓月,眼神茫然空洞, 再无往日神采。此去蜀地, 恐再无归期,当初耗费大半家财谋来的仕途, 终是化为泡影。 “父亲,为何要举家迁往蜀地?”被惊动的吕崇言自后院赶过来。 吕不韦收回视线, 看向已至身旁的长子,眼角纹路愈发明显。 “是秦王之意。” 想到父亲被罢黜官职, 迁居河间的原因, 吕崇言原本挺直的身姿显现颓势。他满目愧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犯蠢抢夺阿六尸身, 也不会害父亲至此。” “长信侯曾是吕府门客,吕府注定要被谋反之事牵连,没有你之过,亦是同样结果。” 吕不韦长叹一声,脊背佝偻转身慢悠悠走向后院。 这一刻,吕崇言恍惚觉得父亲苍老了十几岁。 卯时初,咸阳城王宫内,一名女子疾奔在寂静空旷的甬道上,发髻被风吹散,衣襟歪斜,她也全然顾不上,只是用尽全力奔跑着,最后驻足在一扇殿门前。 拳头捶打殿门之音陡然响彻在殿内,琉璃警惕睁开双目,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不情不愿起身走向楎椸,拿过上面那件水青色外袍。 同时被惊醒的樊尔,起身快速穿好衣物,闪身至外殿,殿门应声而开,捶打声戛然而止。四目相对间,他冷声质问:“何故在此扰人?” 姬如悦慌乱将鬓边散乱发丝拨到耳后,胆怯摇头,一双红肿眼睛噙着泪水。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双奇异幽深的眸子,她总会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难掩地恐惧。以往,在另外四人都赞叹樊尔美貌时,她从不敢参与讨论。 咬了咬下唇,她垂眸声如蚊蚋道:“我… … 找琉璃有事… … ” 话音未落,面前殿门从里面打开,她下意识抬头看去,琉璃只开了一扇殿门,并且用身体挡住,并没有让她进内之意。 一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她索性眼一闭牙一咬,直直跪了下去。 琉璃惊诧:“你这是作甚?” 不待姬如悦辩驳,她又道:“不对,你怎还在秦国?” 面对这番问询,姬如悦窘迫难当,支吾半天才言明是自己不顾公主身份以性命相挟,逼得一众卫戍军拿她没办法。僵持两日,不得已之下,卫戍军将领在昨日傍晚禀报给了君王。 “大王盛怒,命他们今日一早押解我出城。我听说那份下药的粥食被你吃了,故而前来道歉,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能否,能否不赶我走?” 琉璃不喜欢人族这些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默不作声向旁侧挪动两步,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还未完全大亮的天色,这个时候嬴政应该在议政殿与众臣子议政。 目光落回哽咽出声的姬如悦身上,她语气无奈:“求我无用,处置你的是君王,你应该去跪他。你去议政殿之外等着,等上一个半时辰左右,差不多能见到他。” 想到嬴政毫无感情的森冷眼神,姬如悦忙不迭摇头,用膝盖挪到琉璃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衣摆。 “你是受害者,我理应给你道歉,求你原谅。” “受害的是我不假,可也改变不了你对君王下药的事实,敢对一国之君下药,你胆子可不像外表那般唯唯诺诺。我只不过是误食,对此事做不了主,你莫要跪在此处哭哭啼啼。”使力拽回衣摆,琉璃后退两步,尽可能与她保持距离。 姬如悦眼中滚下大颗大颗泪珠,懊恼于自己的大意和愚蠢,明知芈清信不得,却还不由自主信了。将那些药放入粥食时,她甚至天真以为自己会成功。 一声自嘲溢出唇齿,她用袖子拭去面上泪痕,扶着殿门站起身,“我真蠢,明知你不会帮我,还主动跑来受辱… … ” “我可没有辱你,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琉璃不想再跟她纠缠,退后几步,毫不犹豫将殿门关上。她不屑与生命短暂的人族计较,不代表她会不计前嫌大发善心,活了三百七十多年,那是她头一回那般狼狈,没有迁怒已是仁慈。人总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嬴政的处置不过分,她可不想日后时常在王宫见到害自己狼狈之人。 盯着紧闭的殿门,姬如悦因羞赧,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不甘心举起手。 “你还想做甚?”一直未曾言语的樊尔及时出声制止她地动作。 本就惧怕樊尔的姬如悦,见他脸色阴沉,惊吓之下蓦地缩回手,连连摇头,说着‘无事’。 樊尔神情严峻,语气冰冷无波澜:“你做下那般无耻之事,她未与你计较,已是仁慈。”这两日,他一直很自责,作为亲侍,琉璃有任何不测,都是他的责任。 姬如悦鼓起所有勇气,迎上樊尔目光,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刺的生疼。 “你不过是一位异国剑客,有何资格呵斥我!你心仪她,她却心仪君王,其实你我一样可怜。不,还是你比较可怜,剑客又怎能与君王较量。” 紧闭殿门猛然被拉开,琉璃清冷双眸冷漠盯着姬如悦,一字一顿强调:“我不心仪任何人,你莫要在此胡说八道,否则… … ”否则什么,她并未言明。 姬如悦张口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脚也似被钉在地上挪动不得。就在她慌乱之际,琉璃闪身近前,指尖点在她眉心。 脑中混乱记忆迅速流逝,她一点点瘫软下去。 铁甲撞击声由远及近,四名卫戍军匆忙赶来。 四人近前,看到地上昏迷的姬如悦,面面相觑。 琉璃若无其事解释:“她想让我帮她在大王面前求情,我不肯,她哭晕过去了。” 这两日姬如悦没少闹腾,四人没有生疑,其中一位身材最高大的将士弯腰横抱起她离开,另外三人抱拳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跟上去。 想起两百年前的人族历史,琉璃有些不放心将姬如悦交给四人,万一几人路上做出不轨之事,她就成罪魁祸首了。命樊尔跟上去,难免会让几人不悦反感,她想起武庚,暗暗施出一道灵力,身姿颀长的魂魄顷刻闪身而至。 武庚稳住身形,问:“恩人寻我有事?” “跟上他们,确保姬如悦安全再离开。”琉璃指向远去的几人。 武庚了然,身形晃动,消失无踪。 “她那般害你,你为何还帮她。”樊尔问。 “我拿走了她入秦以来所有记忆,她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我只是怕几人会对她不轨。嬴政下令将她遣送回卫国,意思再明显不过,凡事谨慎为好。我虽不喜她,可也不好让她因我而遭受迫害。” “若真想有人对她不轨,就算她是清醒的,也躲不过。” “她清醒之后,便与我无关了。” 能成为守卫王宫安危的卫戍军,那些人品行自然是过关的,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姬如悦给嬴政下药之事,虽未传到宫外,但宫内几乎人尽皆知,她那般行径定会被人看轻。若不是因拿取记忆导致她昏迷,琉璃也不会多管闲事。 天色大亮,琉璃已无困意,吩咐樊尔帮自己束发。 生怕姬如悦醒来会闹,负责遣送她的将士不敢耽搁,当即整顿,送她出城。 武庚跟到城外五十里,等姬如悦醒来,确保她不会有危险,才返回。 这两日,樊尔打算找个时机出宫寻燕丹,抹去其关于琉璃的所有记忆。然而,当他出宫寻到那处院舍,却已人去屋空。 武庚回到城中,恰巧遇到四处寻人的樊尔,便以为他是和琉璃走丢了,细问才知道是在寻燕丹主仆三人。 “不必再寻,他们三个装扮成卫戍军,已随着卫国公主的车驾离开。” “无人发现他们?”樊尔追问。 武庚摇头,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惯,他们能悄无声息混进去,定是卫戍军中有他们的内应。 樊尔暗自后悔自己拖延,没有早些抹去燕丹记忆,不过此次一别也好,他日后应该不会主动入秦。 琉璃得知此事后,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姬如悦安全了,有燕丹在,定不会允许那些事情发生。 光线倾斜入殿,照亮殿中一隅。 琉璃挥手阻止寺人通传,抬脚迈入大殿。 布履摩擦地面发出轻微声响,嬴政倏然抬眸,落入眼睛的是一身水青色衣袍的鲛人少女,及腰的微卷发丝随着步伐跳动,十分灵动。 在奏案前盘膝坐下,琉璃自顾自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拿起抿了两小口。放下耳杯,见对面人目光始终盯着那份茶水,她眨巴几下眼睛,警惕问:“这茶水该不是又有药吧?” 嬴政别扭移开视线,并没有告诉她,那个耳杯其实是自己用过的。而是生硬道:“放心,茶水无毒无药。” 琉璃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意:“燕丹混入姬如悦离城的队伍中,逃了。” “寡人已知晓。”嬴政说着拿起一份奏章展开。 “为何不阻止?” “这些年,寡人阻止过无数次,却仍旧无法改变他地执着,于他而言,家国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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