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是重物猛地坠地的声音。 这一处隐匿空间之外的土地,混乱、焦灼、失序、吵闹,明明抬头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蔺绮还是仰头往上看,湿哒哒的石砖横亘在顶墙上,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蔺绮扯出一抹笑,有些讽刺道:“姐姐这么在乎我,我应该高兴吗。” “你在生气吗。”甘灯有些疑惑。 蔺绮眼睫眨眨,又重新找个干净位置坐下,她低着头,看起来闷闷的:“没有,我怎么敢生姐姐的气。” 甘灯喂了她一颗蜜饯:“你现在只是练气呀,袖袖。” 蔺绮舌尖一勾,蜜饯抵住软腭,她冷静下来,她垂眸,鸦睫垂下:“你说的对,我现在只是练气。” 灵气没有恢复的情况下,姐姐不会让她出去的。 她手上动作不断,一张又一张接着画符,与此同时,不断运转体内灵气。 灵池中的灵气不断再生。 “砰——” 三张归一符猛地炸上石门,轰隆的声响响彻整个密闭空间,滚滚浓烟散去,石门开了一个小缝。 蔺绮眼前一亮,提剑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献祭大阵中间的甘灯。 ——她一身红嫁衣,跪坐在阵法中央,黑雾之间,眉眼弯起一直笑着。 蔺绮摩梭了下剑柄的纹路,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现在向你许愿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这是你的报复吗。” 甘灯没答,反而问她:“倘若真是报复,你会觉得我是邪物而杀了我吗。” “我修为太低,杀不了你。”蔺绮觉得她的问题十分不合理,漂亮的眸子里充满冷漠,明明是乖乖软软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陌生,“而且,这件事与我无关。” 甘灯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吗。 “春水神灵已经不全然是我了,他许下了愿望,他也是春水神灵。”甘灯说,她身上一直带着一种飘渺而神秘的气质,好似空山幽谷中连绵不绝的青绿草木。 蔺绮有点不能理解。 甘灯抱着装蜜饯的油纸,浅浅笑着:“世人供奉祭品召唤我,我依然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实现愿望,祭品属于他……唔,或许不属于他,属于那个姓殷的修士。袖袖,你知道的,乌山神祠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可以达到奇怪的效果。” “祭品有什么用。”蔺绮问。 甘灯叹了口气:“仙道清苦,大道不穷,修炼破境很难,有的人就会直接抢别人的修为啊,秘境里年轻的天才这么多,他们都很吸引人呢。” 无论对殷无相,还是对城主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尤其是你,身怀符道道种,或者仙尊,仙尊的少年分神,天生仙骨,修为深厚……”甘灯给她举例子,蔺绮打断了她。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蔺绮离开前问她。 甘灯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献祭大阵慢慢运转,她身上的鲜血越流越多,鲜红的血液渗入阵法缝隙。 阵法上空,不详的气息越聚越浓,她脸上有些苍白,摇摇头,发尾轻轻甩了甩:“不用啦,我现在走不出这个阵法。” 她拨了拨长发,语气轻柔悠扬,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有死能让我自由。” 蔺绮走出这片安全却漆黑的迷雾。 ** 夜色浓稠,城主府。 蔺绮御剑飞到城主府的时候,原本精致热闹的府邸,已经完全沦为火海,焦曲的火舌攀上木制屋檐,枯黑的烟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糟糕的诡异大雪。 “轰——” 蔺绮刚进城主府大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斧重重劈下,巨大的阴影瞬间压下来,人形魔物猩红的眼睛像鲜血染就的。 蔺绮侧身一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墙,斧头横劈的地方,石板路上开了个巨大裂口,扬起的尘烟险些迷瞎人的眼睛,蔺绮迅速翻身站起,甩出一张归一符,符纸如利剑一般,砸向人形魔物的眼睛,一阵耀眼的金光褪去,尘烟滚滚扬起,魔物轰然倒地。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喊声响彻夜空。 混乱的脚步声接连而至,房屋倾颓,蔺绮还没反应过来,坚硬的砖瓦哗啦啦砸下。 一只手拉住蔺绮的袖子,蔺绮被扯得险些踉跄,被迫跟着往前跑,呼啸的风声穿耳而过,混着腥甜的血腥气,她拉回自己的袖子,扬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想回来歇歇!”剧烈的声响伴着扑哧扑哧的火焰,只有高声说话才能让人听清。 应鹊河被高空坠下的瓦片砸得鲜血直流,他抹了把额头上的鲜血,嘶了一声。 命运弄人,他想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结果城里比城外还危险。 两人一路跑到一个幽深的巷道里才停下,应鹊河双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喘了好久的粗气,呼吸才均匀起来,蔺绮靠着灰墙,晕晕的,眼前发黑,有点缺氧。 蔺绮道:“多谢。” 应鹊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轰——”剧烈的响音自远处传来,震耳欲聋。 蔺绮朝天上望去。 远处,琉璃塔模糊的影子东侧,耀眼的蓝光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又湮灭,蔺绮下意识握紧剑柄,抬脚往蓝光的方向去。 应鹊河连忙拦住她:“大小姐,那里很危险,您现在没灵气了,还是先躲躲吧。” “已经恢复一些了,”蔺绮抬眸往蓝光出现的地方,轻轻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那里危险。” “啊?” “哦哦,我刚从那里逃出来,很多人都刚从那里逃出来,”应鹊河舔了下干瘪的唇角,手摸上心脏,一颗心剧烈跳动,到现在都平稳不下来,他一直心有余悸,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城主在那儿,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在院子外面……刚开始,我们在院子里喝酒,城主也在,后来城主走了,然后外面就传来很响的动静,一开始没人当回事,后来外面的血流进来了,我们出去看,一个穿蓝衣裳的前辈让我们都走。” 其实少年仙尊说的话并没有应鹊河粉饰的这么委婉。 他的原话是:“愣着干什么,一堆废物,都滚。” 那里的情况也没有应鹊河说的那么平和。 他话还没说完,嘴皮子还半张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已经转身走了。 她御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视野内,应鹊河望着她的方向,一咬牙,拔出自己的剑跟上去。 偌大的院落陷在火光中,闪烁的火焰是鲜亮的橙红色,焦黑的“雪”洋洋洒洒洒下,这一幕光怪陆离又诡异难测。 焦黑的碎屑迷住他的眼睛,应鹊河下意识闭眼,身体好像穿透了什么结界一样,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完全变了。 应鹊河心头大震。 这是一条古旧幽深的巷道,巷道尽头,矗立着一座精致华美的巨大宫室,天河中挂满星子,月光星影如河水一般倾泻而下,瑰丽梦幻。 夹缝生青苔的青石板上,一个白衣青年往宫门走去,身上披着星光,他的眼睛是冰润的薄蓝,眉眼微微下压,即使不做任何表情,也像是一直在笑,乌黑的发丝垂至肩后,简简单单用一根白色发带束起。 这个端雅斯文的青年让应鹊河感到熟悉。 这个人和大小姐一起出现过。 应鹊河跟上去,道:“前辈,您知道这是哪儿吗,怎么出去,我赶着出去。” “这是殷无相的幻境,更贴切一点,是他的粮仓。”容涯说,“你想出去可能得等一会儿。” 应鹊河不知道殷无相是谁,一脸迷茫。 容涯走上长阶,站在宫室门口,自高台向下,俯瞰幻境中纸醉金迷的城池和欲生欲死的修士们。 充盈到可以溢出来的灵气扑面而来,像三月晴好天气的风,温和而柔软,灵气萦绕着白衣青年修长冷白的手指,像是幼鸟归巢,带着一点依赖和孺慕的意思。 容涯长睫微垂,有些恍然,轻轻喃喃:“原来如此。” 应鹊河站在一边,感受着空气中充盈的灵气,他的灵池不受控地运转起来,灵气接连不断没入他的躯壳,应鹊河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浓郁的灵气,他好像要醉死在这种温柔而泛滥的灵气中。 应鹊河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身边的人拉住他。 应鹊河回过神:“前、前辈,我好像要突破了。” 他情不自禁感叹一声:“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净充沛的灵气。” 身边的白衣青年语气清冷,语气带着点笑:“多谢夸奖。” 应鹊河:“?” 什么意思。 瞬间,耀眼的青光闪现,应鹊河下意识闭上眼睛。 青绿的机关雀自青年肩上飞起,瑰奇的光晕在机关雀周围交织,无数粒子浮起又湮灭,光晕散去,一声清脆悠扬的啼鸣声响彻天际,雀鸟瞬间变大,鸟羽熠熠生辉,翅可接天。 它扇动翅膀,自高处向下飞去,机关雀所到之处,街巷朱墙坍圮枯朽。 “咔嚓——” 幻境渐渐破碎。 ** 与其同时,城主府正中央,琉璃塔东侧。 “砰——” 剧烈的响音在琉璃塔上空回响,交错的光晕让黑夜亮如白昼。 锋利的箭上覆满黑气,擦破空气,自蓝衣少年背后射出,箭矢带毒,射中少年的胸膛,他懒懒散散垂眸,轻轻扯了下唇角。 城主站在他的正前方,背后是殷无相。不知道殷无相干了什么,境界也回到了化神。 “哦,合道。”城主看着他胸口带毒的箭矢,俨然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语气轻慢,“拖长尾音,语气轻慢,“上次你至少还是化神,这次区区合道就敢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自己可以跨越境界赢我吗。” 他看了一侧的黑衣人一眼。 刹那间,冲天魔气携无尽杀气,直冲少年而去。 蓝衣少年没什么力气,垂首闷哼一声,鲜血打湿乌黑长发,他抬眸,薄蓝的眼眸漫不经心注视着城主。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英雄,可以像上次一样救那么多人?”这种轻蔑的目光惹恼了城主,他讥讽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蓝衣少年轻轻笑了一下:“我当然了不起。” “不然呢,谁是那个了不起的人,你吗。”他带笑望了望城主,又回头,苍白清透的指节搭在剑上,他瞥了眼殷无相,“或者是你?” 殷无相没说话。他很少有这么寡言少语的时候。 城主的脸色却难看下来,他举起手,召出一把黑雾弥漫的重弓。 蓝衣少年单手提剑靠在琉璃塔上,指节垂下,鲜血流过苍白清瘦的手背,有一种冷诡秾艳的漂亮。 他看着城主的动作,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颀长身形愈发淡,整个人站在月光中,好像要和月光融为一体,一粒汗珠自额角落下,打湿长睫,纤长的睫毛无力垂下。他抬手拔出胸口带毒的剑,而后拿出一块巾帕,眼帘轻垂,慢条斯理擦手上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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