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要躲债的人是你, 你这天下最好的账房来算算这笔账如何更划算,还是听我的吧。” 温辞很了解叶悯微的思路, 知道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账面上算个七七八八的习惯。然而这次叶悯微却沉默了,她轻声说道:“不是这么算的。” 温辞只当她答应了,他转身沿着这条路往山下走,道:“我们回去找玉珠吧。” 叶悯微看着温辞的背影走远几步,却并未跟上。 温辞停下步子回过身来看她,偏过头道:“怎么,你想进去看奴隶角斗吗?那场面非常血腥,我看过之后做了几日的噩梦。” 叶悯微的脚步终于松动,她跟上温辞,问道:“然后呢?” 这通往生死场的路边,客人来来往往,门口的伙计还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惨叫与喝彩声仍然不绝于耳,痛苦与愉悦同时上演。 “然后我散尽钱财买下整个斗奴场,把里面所有的奴隶放了。然而没过多少年,鬼市里又有了新的斗奴场。”温辞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场角斗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隶,救不了此后源源不断送进鬼市的奴隶,更救不了这普天之下的甿隶之人。 这个鬼市毁了还会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隶获得自由之后还会有新的奴隶。人之贪欲存于世,鬼市便存于世,倾轧下的弱者便匍匐于世。 叶悯微望向那些满眼期待的客人,她与他们擦肩而过。 “若此地可以使用灵器,他们定然会用灵器让奴隶角斗的场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说那全是你的过错吗?” 顿了顿,温辞说道:“所以我说,不要把所有的债都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清楚林雪庚为何对你心怀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样的。” 叶悯微与他并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汇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温辞还是老样子。 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待她,他永远会说她是对的。 甚至在别人的指责尚未出口时,他就要提前告诉她,她无可指摘。 仿佛他曾经背着沉重的孽债,深受其苦,所以不愿她承受一点负担。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侧,高悬的红灯笼之下,远离山脚人流与喧嚣的云烟阁内,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宝库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云阙悉心培养,以至于几年便入道筑基,如今年过三十,看来仍然是青春少女。 拥有这样年轻而秀丽的面容,林雪庚却一身暗色的鸦青罗裙,她安静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几之上,头枕着手臂,那不离身的红酸枝木烟杆横在松松张开的手指间。 林雪庚眠于令人艳羡的金碧辉煌之中,却在做着一个混乱而苍凉的梦。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尽鲜血,手里的长剑寒光雪亮,因为杀了太多人,那只手已经在发抖,连剑都握不稳。 她的另一只手里,捧着同样染血的苍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倾,她面前站着一只白鹿,如同烟雾凝成的幻影一般,悬浮在空中,披着一层安宁的白光。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的声音颤抖,比起质问更像是恳求。 那只白鹿安静地退后两步,继而化为一缕白烟向远方飘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追赶,雨水从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迹染红,在她脚下汇成一滩血水。 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肮脏,所以那纤尘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苍晶掉落一地,声音混沌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选中我?一切都是因为你!连你也在利用我吗!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灵剑掉落在地,剑柄上挂着的的铃铛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里捂着脸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尽她身上他人的鲜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画面忽而模糊起来,仿佛突然变换了时空。林雪庚从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浑身潮湿而粘腻,浸透鲜血,不过这次血并非属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弥留之际,被某个人抱在怀里。 抱着她的人臂弯颤抖,他对她说:“对不起……” 眼前的场景十分陌生。 她太过疲倦,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没有对你做过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闻到他颈侧干干净净的焚香味道,他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竟然听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从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虚弱而缓慢:“不要哭……不用对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 顿了顿,那个人低声道:“等等我,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积攒起一些力量,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画卷,面容清雅绝尘,眼底的水泽颤动,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朱红色伤疤。 林雪庚骤然从梦中惊醒,险些被满目的金银晃到眼睛,她皱着眉举起手挡在眼前,恍然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宝库。 一段她习以为常的噩梦,加上一段她从未做过的新梦,都真切地仿佛身临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侧,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做噩梦了吗?” 林雪庚并没有回答她,小梅向来很有眼色,她看着林雪庚的神情,迟疑片刻道:“姑娘,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决定将之前放出去的钱全数收回?这样未免也折损太多利钱了。” 林雪庚沉默许久,才拿起她的烟杆,重拾她的从容。 她轻描淡写道:“养了个病鬼,钱的亏空总要从别处补上。” “哪里有亏空,您看这宝库里的银子都快摆不下了。”小梅指着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解道。 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抬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
第089章 受困 对于温辞要叶悯微与谢玉珠提前离开鬼市这件事, 叶悯微其实并不赞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与她有一些纠葛,对她怀有恨意, 她就该把秦嘉泽那边的两笔画完之后, 找上门去向林雪庚问清楚。 反倒是温辞与此事无关, 应该由他带着谢玉珠早点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说明在此处听到的情况,等着捉住秦嘉泽。 “若你滞留在鬼市,秦嘉泽被缉拿后沧浪山庄也只能将他交给太清坛会。仙门三宗拿到你的头脑难道会还给你?那我们潜入鬼市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你去找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问清楚,你问得清楚吗?你是去找死吗?” 温辞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叶悯微想说她对林雪庚和她的纠葛很好奇,她觉得她应当没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与温辞争吵,结果似乎都会伤害到温辞, 叶悯微略一沉默, 指着谢玉珠说道:“可是玉珠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谢玉珠指着自己。 旁观师父们吵架已经成为谢玉珠的一项日常活动, 她正为这胶着的气氛而紧张,没想到自己竟突然被点名。 温辞眯起眼睛看向谢玉珠,谢玉珠慢慢转过头来,放下手指说道:“啊……我是觉得……我觉得, 我们应该要同甘共苦共进退才行!” “你觉得有什么用?”温辞一句话就把谢玉珠堵了回去。 谢玉珠望向叶悯微, 心说她大师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师父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劝? 而她大师父依然目光灼灼,看来是寄希望于谢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谢玉珠其实也不希望两位师父分开, 依她所见, 那缩地令也只差两笔,再找机会去改完一起离开不就得了。 她赶鸭子上架, 正准备再劝一次。却听远处街道上传来惊天动地的议论声,依稀是竞卖会发生了大变动。 他们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听到骚动声他们便拾级而上,奔向街道。 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汇集,只见鬼市市集中心挂的那块“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举办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突然改变了规则。 背后的卖家宣布放弃竞卖,届时会直接将苍晶炼制之法公之于众,不取分文,凡到场者皆可得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