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自不远处的湖面掠来,压弯满枝繁花,轻抚颜嫣面颊。 夏日里,她喜欢赤着足到处乱跑,而今整个栖梧宫都铺满了平整细腻的木质地板,任她怎么踩都不会硌脚。 她放松身体,躺在铺满木质地板的长廊上,听着雨打清池的“滴答”声,舒服得都快要睡着。 书“啪”地一声盖脸上。 颜嫣揉了揉鼻子,悬在腰间的传讯玉简亦随之亮起。 这个时候会是谁给她传讯呢? 颜嫣慢悠悠按下接听键,谢砚之清冷的嗓音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在做什么?” 谢砚之离开魔域已有两日,这还是他头一回给颜嫣传讯。 颜嫣即刻坐直,如临大敌。 也不知他突然冒出来是要做甚? 谢砚之如今所在之处毗邻极北之地,已然入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①,他望着头顶火红的枫叶,忽道:“兖州的枫叶红了。”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说。 颜嫣心中微哂,决定打起精神,好好敷衍他。 她扭头望向长廊外,目光越过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无尽夏,眺望不远处的那汪碧湖,缓声道:“魔域下雨了。 雨声渐大,潇潇落下,世间万物皆笼在这片蒙蒙雨雾之中,颜嫣的声音仿佛也被这场雨沾湿。 带着盛夏所特有的潮湿热度,一字一句灌入谢砚之耳中。 “嗯……还有,你书房外那丛无尽夏快要谢了。” “待它们彻底开败了,种些山茶罢,白山茶太清冷了些,我喜欢红色的,瞧着便热闹喜庆。” 她嗓音很软很黏,是蜜糖裹砒.霜。 水汽滋漫的夏日凉风掠过谢砚之心海,那里原本水波不兴,而今洪水滔天汹涌澎湃。 她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筹划出这样的诡计,怎还能这般坦然自若? 他若不主动来寻她说话,是不是永远也等不来她的传讯? 可他仍不甘心,仍抱有些许希望,仍想听她的声音,哪怕她所做一切皆是另有所图。 雨声嘈杂,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谢砚之没接话,而后,是长达半盏茶工夫的沉寂。 相隔千里的他们各自仰头望着各自头顶那片天,直至雨声渐消,谢砚之忽道:“阿颜,抬头,看天。” “呼~”来了一阵风。 自湖面腾起的水雾随之飘散,雨彻彻底底地停了。 充斥在颜嫣视线里的,是红。 火一般剧烈燃烧的红叶漫天飞舞,铺天盖地,覆盖世间所有色彩,让她眼中只剩下那片红。 她瞳孔骤缩,放下紧攥在掌心的《杂记》,倾身探出长廊,伸手去接。 那些枫叶触手冰凉,犹带兖州秋日里的寒霜,竟都是真的,而非幻术。 颜嫣诧异地睁大了眼,不假思索道:“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砚之唇角向上牵了牵,扯出一丝笑意:“你猜?” 颜嫣没空去猜,被这场绚烂的红叶雨迷花了眼,哪儿还有心思去搭理谢砚之? 枫叶漫天飘舞,染红她眼中的世界,落了足有半炷香工夫,方才停歇。 堆积在地的红叶已没过脚踝。 整座魔宫都已变作红,颜嫣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今日执勤的宫娥与侍卫心中皆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纷纷扭头望向颜嫣,既有羡慕亦有嫉妒,更多的,是在感慨他们尊上的痴情,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青冥大人早已叮嘱过他们,不准放过夫人面上哪怕是一丝细微的表情。 不论她是皱了下眉头,还是要弯了下嘴角,皆要及时上报。 可夫人她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这该如何上报哟? 愁,暗中窥视的宫人们都快愁秃了头。 起先,颜嫣的确有被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景震慑到,可这又能代表什么? 她一会儿就看腻了红叶,敛回心神,想去找那本被她随手丢掷在地板上的《杂记》,好一阵摸索,方才从落叶堆里翻了出来。 而此时又恰有风吹过,书页被“呼啦啦”吹来的风掀开,一片仍在空中飘零的红叶悄然落下,盖在泛黄的纸张上。 颜嫣皱着眉头扫开红叶,但见那页书上赫然写着—— ——「一片红叶寄相思,红叶传书,亦可诉衷情」② 与此同时,传讯玉简的另一端。 漫山红叶皆不见,谢砚之仰头望着头顶光秃秃的枫树,任爱意翻涌肆虐,如荒草蔓延,生生不息。 他的思念无边无际,又何止是一片红叶能够道尽? 颜嫣鬼使神差地又捡起了那片红叶,指尖微颤,如火灼般丢开《杂记》。 “一片红叶寄相思”七个字挥之不去地在她脑海中萦绕。 玉简那端再次传来谢砚之的声音。 她垂着脑袋,始终没接话,神思恍惚盯着受众那片红叶。 直至传讯玉简自她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屏幕上闪烁的光彻底熄灭…… 颜嫣缓缓吁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半分迷惘。 有些事必须趁早做个了断。 她遣开阿梧与众宫娥,独自待在长廊中发愣,五息过后,方才重新拾起传讯玉简,给周大幅传讯。 此刻的她脑子很乱,说出来的话亦无多少条理。 先是在传讯中感谢周大幅前些日子教她调制禁言咒符水。 随即又说,上次是她太过任性,害他与江小别一同被谢砚之掳来魔域。 出乎意料的是,不到两个呼吸的工夫,她便得到了回应。 周大幅在传讯玉简那头爽朗地笑着:“老大你可真客气,禁言咒符水配方乃小弟力所能及之事,何须言谢?” “至于你口中的拖累……” 周大幅声音渐小,犹豫半晌,终还是决定跟颜嫣坦白。他深吸一口气,沉吟道:“老大,我有话要对你说。” 许是周大幅语气太过严肃,颜嫣握住玉简的手紧了紧,颇有几分紧张地环顾四周,连带说话声都无端压低了几分,“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周大幅仍有些踌躇,静默半晌,方才启唇:“那日离开魔域时,他送了我们一株息雾草,小别她阳寿将要耗尽,故而,我们没拒绝,收下了。” 这个“他”无需多说,自是指谢砚之。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话的颜嫣愣了愣,旋即笑道:“好生收着,这本就是你们该得的。” “不。”周大幅语气笃定地截断她的话,“我们本不该收此物。” “很多事有一就有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我们与他的牵扯便会无休止。” 明知是陷阱,明知收下便会有愧于颜嫣,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只因他们无力与谢砚之抗衡,只因他们无比迫切地需要这个东西。 这,便是赤.裸裸的现实。 颜嫣恍若未闻,硬生生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我此番来找你,是想向你讨要个无色无味的毒方,最好是药材本身不带毒性,但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便会生效的那种。” 周大幅本是抱着负荆请罪的心态来与颜嫣坦白,何曾料想颜嫣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这人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尘,此刻已隐隐有些不安,总觉会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他压下心中的焦虑,与颜嫣说了几个秘方,颜嫣将周大幅所说的那些药材与香料一一记下。 少顷,又闻周大幅道:“这些,可都是要用在谢砚之身上?” 颜嫣不置可否,周大幅却沉默了。 他瞬间了然,怪不得颜嫣会是这种反应,原来她仍未放弃要杀谢砚之。 以她一己之力毒杀谢砚之,多么天真、多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周大幅自不能就这么由着她去,尚未想好说辞,颜嫣的声音已然响起。 她道:“这是你替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打搅你们了。” 周大幅尾音发颤:“老大……” 颜嫣弯了弯唇角,她尽量说得很轻快,喉头却阵阵发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能遇见你们,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她没给周大幅回话的机会,语罢,直接挂断传讯。 抹了把发涩的眼睛,再拍拍脸颊,喃喃自语:“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辈子哪能不经历几段别离?” 他们仍是朋友,只是再也不会相见。 颜嫣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心情,找齐材料,又开始做香囊。 这是她送给谢砚之的最后一件礼物,自是得尽心尽力。 她如今做香囊已做得十分熟练,奈何绣工依旧惨不忍睹。 鸳鸯绣成了大胖鹅,蝴蝶绣成了扑棱蛾子……不论绣什么都会强行改变人家的物种。 好在谢砚之早就习惯了,也无人敢嘲笑他佩戴这么丑的香囊。 待颜嫣收针,绣完最后一笔,传讯玉简又亮了起来,此番给她传讯之人是付星寒。 付星寒开门见山与她道:“柳月姬生性多疑,怕是没这么好糊弄。” “以谢砚之如今的权势,想让她涉险去杀,怕是比登天还难,除非,她有非杀谢砚之不可的理由。” 颜嫣慢吞吞收好针线,将自己新制的香囊放至一旁。 专心致志来与付星寒交谈:“不急,届时我会自当助你一臂之力,你只需想法子把握住时机便是。” 她拨弄着悬挂在传讯玉简上的流苏穗子,笑意渐深:“既要对付柳月姬,自是得多花费些心思,可不能让她死得太过轻松。” 付星寒拧着眉头,没即刻接话。 他突然想起谢砚之与他说得那番话,愈发好奇颜嫣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却也深知颜嫣机敏,不敢打草惊蛇,他甚至都不敢旁敲侧听地去试探,生怕会误了谢砚之的事,又与她寒暄几句,便挂断了传讯。 颜嫣若有所思地盯着玉简发怔,一字一句在心中分解整理付星寒所说之话的用意。 付星寒所说之话不似作伪,他也并无要在此事上忽悠颜嫣的理由,颜嫣信了他说得这番话。 同时也在心中琢磨,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搅风搅雨。 待她彻底理清思绪,方才唤阿梧取走新制的香囊,一层一层包裹好,系在专门传送物件的灵鸟腿上,将其寄给谢砚之。 她眯着眼看灵鸟扇翅飞远,直至再也瞧不见,方才悠悠收回目光,回寝殿换衣裳。 她也要准备要出门了,与青冥简单交代几句,便启程去了穗城,那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范围内的鱼龙混杂之地。 青冥前些日子刚从冥界回来,是在物色自己的新肉身,而今正忙着呢,故而未与颜嫣一同启程去穗城。 更遑他心中本就不大看好颜嫣与谢砚之,对颜嫣的态度倒也称不上是坏,就始终不冷不热的,颜嫣走了,他反倒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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