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
第046章 最终,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对财神说:“上仙,张仁,他全家蒙难大火中,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所以……毁掉旱魃,对这户人家,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 昨日质神,今日拜神。 看贪嗔痴恨,祂皆不恼。 只是脸上本来定格的彩绘,应千年万载凝固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神祗慷慨大方、一如凡人们希冀的那样,原谅了他们昨日的无礼。 村男村女问:“新的旱魃是谁?” 他们屏住呼吸,放松期待,心底却也有一丝紧张,互相打量评估。 和善憨厚的面,杂错的心声。 是张石头?这无赖汉,早该倒霉。 是张疤脸?这家伙,前年偷过我家的米。 是隔壁家的张三嫂子?这婆娘,曾咀嚼我家的舌。 等待许久,财神终于开口。 【新的旱魃——在——】 …… 张家村,在这一天,爆发了全村斗殴。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每个人都翻出新仇旧恨,互相去掘仇人的坟。并指责对方家中出了旱魃,红着眼,理智全失,扭打在了一起。 开始,只是你殴我一拳,我打你一掌。 然后,逐渐发展到了拿出锄头、镰刀、铁锹…… 血流涂地,昔日的邻居,仿佛生死大仇,下了死手。 终于,一个人倒下了,气息全无。 财神说:【已除一旱魃。】 陆陆续续横地三人,财神微笑:【已除三旱魃。】 雨,开始下了。 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流遍的血肉,染红了张家村。 再无一人站立之际,财神大笑:【此村旱魃已除矣!】 【咦?】陶泥制作的神像上,隐隐浮出一花发女郎的虚幻身形,她本拍着手,嗅着血腥,哈哈大笑,此时却忽然皱眉:【怎么少了一部分人?】 她掐指一算:【原是个小门小派的野仙,藏在这里,撬走了一些小鬼。罢了,便宜了祂!等我把这里的第一批转化了,再去找祂算账。】 说着,张家村上空,浮现出了她放大无数倍的脸,连脸上的黑眼圈都清晰可见。 她轻吹一口气,张家村所在的空间闪烁片刻,似被薄纱所笼罩。 倒下的所有村民,身上开始长出皮毛,绘出王字纹样, 然后,化作了一头又一头的斑斓大虎。 老虎们人立而起,血盆大口,皮毛收敛,观之又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他们神态相似、举止一致,连步伐都不差分毫,垂眉敛目,齐齐下拜,高呼:“参拜神主,谢神主脱我等于凡胎!” 花发女郎这才笑道:“汝等既然许下从此之后只供奉我的承诺。那么,今日起,汝等为我座下貙人,为我去铲除旱魃,争夺天下之师。” 这时,一头大老虎抽了抽鼻子,顿时馋得留下口水,瓮声瓮气:“神主,村里有生人气息,还有蛙肉的香气。” 女郎转了转眼睛,财神像也转过了头:“蛙?娃也。难道那个小仙还没走?这么胆大?还想再跟我争信徒?” 张家村外的水塘里,所有曾折了荷花的孩子,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气也不敢喘,悲伤地躲在荷叶下,望着自己的父母先是倒下,复活过来变成了大老虎。 刚才,孩子们迷迷糊糊中,手里拿着荷花,被引到了池塘,跳入水中,被水波一拂,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蛙,避开了这血腥残杀的一劫。 荷花上,李秀丽看着花发女郎,长出一口气,心想:又找到了一个。财神,日曜城。 此时,她动了动耳朵,听到了花头发的话。顿时心道不妙。 在拟山河社稷图中成了荷仙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她的耳目之聪敏,原胜炼精化炁阶段。 这日曜城,手笔大,一出手就搞了一村人变成老虎当她的信徒。听说,财神的供奉,这段时间遍及江北省。 而现在愿意供奉李秀丽的,则只有小娃娃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是这个花头发的对手。 利落地对小孩们说:“跟我来,先顺着池塘的水,从河里离开这!” 但还是有孩子哭着说:“呱呱,爹和妈,我不走!” “呱,我要娘!” “爹,娘,呱!变老虎也不会吃我!呱!” 李秀丽被呱呱声吵得脑仁疼。 在现代的时候,李秀丽就最烦这些小孩了。 偏偏,现在愿意供奉她的信徒,只有这些几个故事,一点小把戏就能哄上手的小屁孩! 她没好气地说:“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就拍了拍荷叶,荷叶卷起小青蛙们,化作一根根绳子,捆起他们。 而此时,阖村的老虎都已经朝着池塘奔来。 老虎是会游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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