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ῳ*Ɩ 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 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两尸的心脏位置,白丝虬结,似缠了茧子。 一村民想起财神爷的嘱咐,狠狠心,抬起铁锹,对准茧子,举高、铲下! “砰”一闷声,触及肌肤,却像是铲到了木头上,弹得铁锹脱手。 上边忙有人递过来斧子,不知劈了几下,才总算将心脏位置的茧子劈碎。 劈碎瞬间,异变陡升。 茧子中忽地猛蹿出一团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烧起来,怒涨一尺。 很快,两具尸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烬。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颤抖、似活物一般无声哀鸣。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们惨叫一声,准备打滚灭火,才嚎了一声,却发现周身并无半点灼痛。 火焰明明烧着,但他们的肌肤、头发、衣服,都安然无恙。 等村民们回过神,只几个呼吸,那两具长出白毛的女尸、男尸,已经在火中荡然无存。并无焦骨存留,原地只剩下一些焦灰。 当两具白毛尸彻底化作火中焦灰时,阳光忽然黯淡,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空气迅速地湿润起来。牛毛般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人们的脸颊。 下雨了。 接触到雨水的一刹,以奇异的速度消灭了两具“旱魃”的火焰,顷刻熄灭。 “财神爷说的都是真的!”村民们兴奋不可遏,欢呼起来,面上闪出狂热。 张家村滚起乌云,飘起雨丝的时候,菱角正和小伙伴们告了别,他们也都很兴奋,又强压住,拿乔,小孩子们在心里一起憋了个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大人。 拿着荷花,抱着莲蓬,菱角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跑了没几步,牛毛雨丝润湿了红粉花瓣。 跑到家门时,雨已经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开门,一头撞在了他爹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里凫水?” 菱角吐了个舌头。一点也不怕他。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张老汉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又当爹来又当妈。 偏偏,张老汉是个不着调的人。 所以,不同于别家的老爹,他在孩子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严父的威。 菱角说:“爹,刚刚下雨啦!不过,就下了一小会。刚好够我从池塘到家!” 张老汉说:“准确来说,是张家村连带附近的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说:“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预言不准了?神仙爷爷也会说错?” 张老汉摇了摇头,嘲笑似的挤弄一下眉眼:“不,是预言更准啦!神仙爷爷的话,要更顶用了!” 菱角没听懂。也不感兴趣。 他只顾着将摘下来的这支花房合拢,似乎没有来得及绽开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一天,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同他一样,做贼似的,兴奋地从池塘边带了一支荷花回家,几乎薅光了池塘。 不过,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光屁股娃娃。 他们在意的是,毁去旱魃后,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这雨只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后的太阳,更烈了。土地干得愈发厉害。 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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