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项明摇摇头:“不多。” 或者说,自从他拜入柳问青门下后,就从未见过那位神秘的师娘。 不仅仅是他,整个梨园都对师父的配偶有着讳莫如深的态度。元项明记得自己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她生病很严重,不方便见人”之类的话。 后来长大了,通晓人情世故后,他便也不再询问。 现如今旧事重提,仔细想想,到底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柳问青戏曲界大宗师的身份摆在那里,身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做到多年不对外露面。就算对外称病抱恙,至少在柳问青收下关门弟子时,元项明总该给二人奉茶。可事实上就连奉茶拜师的环节,他都未曾见过师娘哪怕一面。 “其实,你没见过柳老的夫人,很正常。” 在这半截身子都要进棺材的年岁,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程月华眼底泛起感慨。 他忍不住找晏孤尘借了根烟,吞云吐雾许久,这才终于吞吞吐吐将这段秘辛吐露。 “因为你师娘啊,是位真真切切的戏中人。” …… 戏外,几人正聊陈年往事。戏内,则是迎来了重头戏。 同刘姬最后确认了一遍去地牢的路后,原晴之抬手把刘姬打晕,然后拖到水池旁,制造出对方并不知情的假象。 干完这一切,她计算着虞梦惊离开这层的时间,而后深吸一口气,就这么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白灯笼,猛地冲了出去。 虞梦惊刚刚离去,带走了几个纸傀,但外面的纸傀数量仍旧相当可观。 只是原晴之的速度太快,她没有任何犹豫,一路创飞所有人。而且目标十分明确,朝着地牢的方向跑去,脚步急促不停。 “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戏童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飞速离去的身影。 “那不是严梨小姐吗?” 它们被点化的灵智程度不高,不敢从跪地的状态起身,只面面相觑:“小姐不是中毒了吗,方才楼主才急匆匆去为小姐配药。” 唯有掌事纸傀愣了一下:“不好!” 它立刻意识到,或许严梨方才的中毒是伪装出来的,于是慌忙下令:“快拦住小姐!” 伴随着它的命令,纸傀们纷纷而动。 霎时间,通往楼下的道路里挤满了提着纸灯笼的戏童。 见状,原晴之也不惊慌。 她直接扬起手上的灯笼,于是一簇簇火焰便从灯笼内显现飞起,落到前边。 因为提前给纸灯笼灌注了过量的灯油,所以仿若天女散花般,灯笼每一次晃动都会有火团散落。再配合另一只手上的硬纸壳火把,一路只要有阻挡,便是毫不留情地拍打。一个火把,生生被用成了降妖伏魔的金箍棒,将那一截截苍白伸过来的手烧成焦炭。 充分吸取了《戏楼》原剧本的经验,原晴之专挑明亮的地方走,避开阴暗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需要比拼速度与时间的较量。 昏暗的楼宇内,少女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灯笼,散落的长发在身后铺开,华丽的裙摆像一只翩然的蝴蝶,用这样不要命的冲法,生生往下冲了好几楼。 奈何纸傀实在太多了。 仍旧有源源不断的纸傀从阴影中爬出来。从上往下看,阴影和光明的交界处涌动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因为自己给自己下毒,一只手仍有些麻的原晴之咬咬牙。她干脆果断地扔掉手中灯油濒临耗尽的灯笼,踩过几只纸傀的背,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华服的系带,抡开两圈后挂到对面灯盏下方,而后腰肢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空中荡过去。 这极具冒险性的举动让此时戏外观众席上所有人全体起立,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这件昂贵的华服没有偷工减料,即使承受着原晴之一个人的重量,也没有要崩断的意思,而是稳稳地带着她一起晃过下方镂空的万丈深渊,来到了对面。 “这晴丫头,未免也太胆大了!”程月华手里的烟老久没凑到嘴边,等眼睁睁看着原晴之平安无事后再想吸一口,发现烟头已经灭了,忍不住笑骂。 “是啊,就算是天生戏骨,也不能这么乱来。” 刚刚那堪比杂技的一幕要不少人惊魂未定。 奈何戏内的惊险还未结束。 绕到最下方的大厅时,原晴之遭遇了最大的挑战。 ——前方阻拦的纸傀太多,已经无路可走。 望着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原晴之不得不停下脚步。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反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上。 只是稍稍用力,那尖锐的刀面便陷入柔软白皙的皮肤里,猩红的血顺着锃亮的刀面流下,落到白色的长裙上,触目惊心。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拦我。”原晴之冷下声音:“否则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被火烧了,楼主会有什么反应,你们应当清楚。” 果不其然,清楚这位严梨小姐对楼主有多重要的掌事纸傀立马犹豫了。 有时候,有理智的东西远远比没理智的好对付。 原晴之见状也不拖延,她就这样举着抵在脖子间的匕首,颇有种狭自己以令诸侯的气势,径直从这群僵硬的纸傀中穿过,跑到地牢中去。 漆黑一片的地牢内,戴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出戏状态,从上帝视角时刻跟进原晴之的情况。等确定人快要到地牢后,这才再次入戏,准备同她接应。 “小梨,我在这!” 戴茜忍痛,扶着栏杆朝外伸出手去:“快,握住我的手!” 两人看不到这个场面在戏台上呈现的效果,自然也听不到台下观众的惊呼。 地牢的旁侧,一道本该被调离的诡谲修长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红眸沉沉。 啊,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拼命掩饰的东西。他想。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伸手,这一幕同当年庆国圣泉神宫那夜何曾相似。正如同这几百年来,虞梦惊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武五‘死’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恐惧,反倒还抬眸朝他对视一眼。 恐怕对他们三个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更像是一种离开或告别。 谜底揭露的刹那,才终于让人恍然大悟。 站在阴影中的人讥讽地掀了掀唇,不知道是为长久以来始终存在的谎言,还是为自己那颗被践踏到一文不值的真心。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刹那间,整座地牢有如狂风过境。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硬生生变成了咫尺天涯。 “什么?!” 迎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眼神,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明明是珍而重之,对待唯一宝物的态度,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让人无法动弹分毫,几乎窒息。 随后他垂眸,握住了那把刀。男人修长的指尖按在锐利的刀面,任由刀锋剖开指腹,涌出冰冷的神血。而后极其,极其缓慢地,将这把刀从原晴之脖颈旁挪开,最后“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远远比不上虞梦惊如今心头半点。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留下。
第70章 不过片刻间, 整个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跌入冰点。 戴茜面露骇然。 “小梨!” 原晴之更是惊愕万分。 她怎么能够料到,本该被调虎离山的虞梦惊会中途折返, 在距离强行出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悍然出手,硬生生打断了出戏的进程。 “本座才刚走多久,这地牢倒是热闹。” 看了眼滚落到地上的刀, 虞梦惊弯起嘴角。 很少有人见过庆神真正发怒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暴戾的情绪抵达了顶点, 他反而不再显现怒容, 而是不怒反笑。然而这般带给人的危险预感, 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寒毛直立。 男人完全无视了整座地牢凝固死寂的气氛,只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暗沉沉的视线在接触到那截白皙脖颈上的伤痕后, 蓦然停滞。 在这数千年里, 庆神不知道见过多少血, 有敌人的血, 也有自己的血。 但没有一个,比眼前的更刺眼。 若是其他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胆敢伤到庆神的巫女,神明降下的神罚足以将那人挫骨扬灰,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可这伤痕是她为了逃离这里, 狠下心自己划的。 虞梦惊掀了掀唇,刹那展示出鬼神般诡谲残忍的本质, 指腹用力擦去她脖颈上的血。 做完这一切, 虞梦惊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就连唇角的弧度都保持固定。 只有周身震荡的气压, 从始至终仍在扬起不落的衣摆,能够泄露些微真实情绪。 他多半是气疯了。原晴之隐约有这个预感。 否则放在寻常,庆神只会用那种轻佻又漫不经心的傲慢语气开口,而不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被抓住后,原晴之一直试图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 奈何虞梦惊力气太大,手臂化作无法撼动的钢筋烙铁,死死把她箍住。他的手则顺着脊背滑到腰线侧旁,第一时间覆盖在她垂落的手上,强迫性从手背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地嵌紧,像是囚禁,死死不得挣开。 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一只随时可能会飞走的蝴蝶。 以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挣脱了,就连伸出手去都不能。更别说刚才都快成功接头,结果虞梦惊动动手指就把她硬生生拎小鸡一样扯回来……又回到了地牢门口,同坐在深处墙边的戴茜遥遥相望。 “第三折戏,起——”遥远的奏鸣声唤回了原晴之的思绪。 她一颗心彻彻底底沉入谷底。 这预示着,此部戏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 “怎么办,已经进入第三折戏了!” “《戏楼》的第三折戏可是只有追逐戏,出了名的短啊!” “明明还差一点,原小姐就能抓住戴老师的手了,就差一点,该死!虞梦惊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就连这也在他算计其中吗?!” 眼睁睁看着大好局势一朝逆转,戏外人急得团团转。 刚同程月华聊完那段往事的元项明面上灰败之色越重,他遥遥望着戏台,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拥有天生戏骨的师父会走不出那出戏。” 这场谈话,解开了元项明心中多年来一直困惑的谜团。 他亲眼见过师父唱戏,知道天生戏骨是种怎样可怖的天赋,却对它双刃剑的那一面不曾了解透彻。 “是啊,不过老夫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其他的还封印在司天监档案里,我估计晏孤尘那小子都不见得知道。也就梨园那边还有一些昔日留存的东西,但柳文燕去世前应当告诫林如花,要她守口如瓶。恰巧小晴失忆了,才能把这件陈年往事隐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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