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遗憾,但此心所行,他永不会后悔。 顾昔潮闭了闭眼,用凉水浇灭身上左突右近的困兽。 冲完澡,微湿的身体披上袍子,衣上的面料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精瘦的劲腰,胸腹的肌肉无比分明。 一直在旁的骆雄不禁问道: “这春日夜里凉,将军出征在即,怎么冲起了凉水澡?” 眼见男人寒凉的目光扫过来,像是要剜去他的口舌。骆雄便不敢再多话了,只心中不禁嘀咕。 今夜将军是见鬼了么,这么大火气。 身上的水渐渐迎风吹干,体内的躁动已平息下来。顾昔潮穿上甲胄,召来部下,为几个时辰后正式出征云州作最后的谋划。 帐中舆图前,他语气冷冽,神色如常地指挥各人: “骑兵随我冲锋,弓箭手避战,先行占领云州城高地……代寰二州兵马经久未战,战力不及边军。刺荆岭定有北狄残军,我会亲率一支小队,为二州兵马扫清障碍……”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道: “若我战死,骆雄代我领兵。一切当以云州为先。秦昭等北疆军残部清楚云州地理,你们务必与他们里应外合……” 众将围拢在舆图前,静静地听他一字一句,竟无端生起一股哀戚之意。 从前顾大将军为国打过多少不计生死的战役,他们和将军一道出生入死,也听过他缜密布局,最后必有一句“若我不幸战死……”。 为将者,本就要随时都要做好为国战死的准备。 但即便是昔日在陈州最是万念俱灰之时,这些追随顾大将军的亲卫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可今日,顾昔潮对他们所言,上至用兵,下至粮草,字字珠玑,事无巨细。如同真的在交代后事一般。 众将心思各异,对视一眼,不解个中缘由,只得默默领命,为明日出征各自准备。 人都走后,顾昔潮抬眼,望向层云密布的夜空,缓缓地道: “骆雄,你记着,若我战死,把我的尸身,葬在云州。” 骆雄心头狂跳,困惑不已。 之前一战刺荆岭之时,将军也说过这话,不过当时他嘱托了那个羌人邑都,因为那人常去将军在云州的那一处私宅。而他骆雄从未去过那里,不知是在何处。 将军为何突然嘱托他这件事? “那里,满院种满了春山桃。你定能找到。” 在骆雄惊异又动容的目光下,顾昔潮眺望破晓前最是黑暗的夜幕,眼眸深处仿佛看到了花瓣如雨,落满孤坟。 他闭上眼,露出一丝欣然而往的笑意。 朔州城阴云密布。乌泱泱的军队,集结三州兵马,趁着黎明前的夜色,如一股潮水涌向深不见底的刺荆岭,直向云州。 …… 天色晦暗,连绵城墙之间,顾家陇山卫旌旗翻涌不息。 沈今鸾立在城楼上,冷眼望着大军远去。 虽知她早已知道他是今日出征云州,他竟连告别都不来跟她说一声。 昨夜,顾昔潮直接点破她的阴谋,二人冷言冷语,针尖对麦芒,最后恶语相向,不欢而散。 他为她渡了数夜阳气,待她魂魄恢复如常,可以往生。只不过是要她老老实实去投胎,不要残留人世,就不会再管冤案,更不要波及他那个可敬的大哥。 这真是一手好谋算,她的每一步都被他算计在内。 “十一娘。”一柄油纸伞罩在她的头顶。 回头一望,贺三郎一身不知哪里得来的陇山卫轻甲,穿在身上,掩人耳目,在城中自由出入。 沈今鸾远望塞上风烟,沉着地道: “顾昔潮动手后,京都不会再来人相助了。我打算先招魂,作为人证,再从长计议。” 不能惊动元泓,没有当年旧人再能帮她。只能先找出昔年之鬼来相助。 她回身,望向欲言又止的贺三郎,道: “三郎,你们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要还你们清白。” 贺三郎想起顾昔潮昨日所言,面色凝重。他举着伞为她遮挡日光,看着她惨白的魂魄,眉头皱得紧,摇了摇头: “十一娘,你这样不行的。你不用再管我们了,理应早日去投胎。” “我再去求求那个敬山道人,看我能不能再给你烧多点香火。” 本在沉吟中的沈今鸾倏然抬眸,环顾四周。 只见贺三郎手里只有一把伞,并不见燃烧的犀角蜡烛。 她心头抽搐一下,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 “你,能看到我了?” “是啊,我自从知道你做了鬼,一直在给你烧香火啊……今日终于能不用烧蜡烛就能看到你了。” 贺三郎眨了眨眼,才说完,只觉眼前的魂魄颤动一下,几乎飘立不住,一连后退了三四步。 待她站定,抬起脸,面色已是惨白如纸。 …… 沈今鸾疾步飘荡,赶到朔州城南那一间曾为秦昭还魂的庙里。 顾昔潮走前,曾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过: “七日之后,无论如何,敬山道人都会送你前去往生。” 敬山道人赵羡一直等到她阴寿尽时,要送她去往生,必然被顾昔潮留在朔州。 沈今鸾踏入山门,汹涌的阴风随之而至,吹动破旧的经幡猎猎作响。 她没开口,赵羡只看到了随她跟来的贺三郎。 他一扬拂尘拦住了他,嫌弃地道: “怎么又是你。不是教了你烧香的法子了么,我不收徒,你别来了……” “敬山道人——”一声低语,赵羡脊背发凉,才注意到她鬼魂在旁。 他匆忙忙将供桌上的什么东西用经幡盖住,才袖手前来。 沈今鸾眼尖,看到经幡下起伏的,像是什么人的身体。 赵羡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探看,笑道: “原来是贵人来了,贵人可是准备好了,小道做法,为你前去往生了?” 沈今鸾看着他,气度凛然,指了指手中的名册,道: “我要为故人招魂。” 赵羡白眉一竖,上下打量四周,摆手道: “不行,绝对不行。” “招魂耗费巨大,凭你这样的一缕孤魂,要招来那么多人的魂魄,怕是要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啊……” “顾将军给你的阳气,只够你有力气前去鬼门关往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看来,她还是能以魂招魂,只不过无法再无往生而已。 这个敬山道人,一心只想送她去往生,果然和顾昔潮是一条心的。 沈今鸾覆手在背,绕着赵羡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道: “赵羡,从前我一直不懂,明明是我认识你在先,为何总是只听那位顾将军的。” 赵羡瞪大了眼,又垂下了双眸,没有作声。 “道人能去崂山修行,是靠那位顾将军牵线搭桥。而顾昔潮这个人,我清楚得很,他从来不会白白予你好处,定是与你做了个交易。” 沈今鸾扫他一眼,挑眉道: “若我猜得不错。你一心只想我往生,他提出的条件,定也是要你送我往生,是不是,敬山道人?” 她虽算计不了顾昔潮的心,算计这敬山道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被她识破,赵羡头垂得更低,飘忽的眼神往供桌上那盖着布的东西望去,低声嗫嚅道: “也不是一开始就要送你往生的……真可惜了我学来的精妙道法,可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心中感慨,却听那鬼魂盛气凌人地道: “我若不去往生,你也无可奈何。再完不成约定,有负你的顾将军,你的功德又要少一件了。” 赵羡挠了挠腮,愁眉不展,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不如我也与你做个交易,你答应我的条件,待六日之后我阴寿将尽,我必去往生。行是不行?” 赵羡看了一眼长长的名册,面色更加愁苦,道: “这些人不知死了多年,也不知在人间还是地下,为人的意识还在不在……” 沈今鸾眼眸微微一虚,循循善诱: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亡魂还有亲眷旧友供奉香火。可能办到?” 赵羡“嘶”了一声,白眉紧锁,真心真意地开始思考招魂之法,沉吟道: “如果亡魂有人供奉,如果供奉年岁日久,倒是可以出现供奉之人面前,为他所见……” 赵羡闭眼掐指一算,一拍大腿道: “如此。那就好办了。我只要牵一牵线,就能看到这些人的鬼魂就可以出现在供奉之人面前。” 沈今鸾面容平静,像是幽深的潭水暗流地在底下烈动。 她扬起唇角,迟疑却又笃定地发出最后一问: “那么,敬山道人,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死后正好第十年,为何会回到北疆?” 声东击西,算计中还有算计。 赵羡意识到自己泄了天机,抬手捂了捂嘴,左顾右盼,才支支吾吾地道: “因为,那个供奉你香火的人,就在北疆啊。” “小道先去准备招魂,那么多战死的冤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落荒而逃一般地躲去了破庙后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道场。 他也什么都不必再说,沈今鸾再迟钝,也已明白过来了。 她知道供奉香火的恩人是谁了。 沈氏十一娘,死后十年,在北疆亲友散尽,再无至亲至爱。 无处可归,无人可见。 唯有那个人,又疯又痴,十年如一日。 在她魂归北疆的那一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顾昔潮,她咬牙切齿念着他的名。 心中一下如烈火灼烧,一下子如翻江倒海。 一团乱麻里头,抽丝剥茧,终于露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 她要顺着这根线头,找到他埋藏的所有真相。
第65章 破绽 数百里外的京都。 三更天了, 宫中的更漏一点一点滴下,落尽无眠之人的心头。 刑部值夜的暖阁里,新任员外郎李起渊看遍了律法奏谳, 从陈旧的案卷中,抽出一本有数道折痕的薄本。 灰尘弥漫了昏黄的灯火,陈年的字迹跟着模糊了起来。 他眼望着案卷上看了千百遍的字,叹息一声, 望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执笔的手指封堵了铜漏嘴, 春日的水滴犹带寒凉, 自指缝漏过,如逝水无法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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