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眼睫微动,毛细的冰霜簌簌落下。他没有望向身旁忧心忡忡的男人,只淡声道: “你是不放心大魏能护好桑多,还是不放心我?” 邑都抬眸,褐色的瞳仁映着冷冷霜雪: “桑多在你们皇帝手里,或是在你手里,我都不放心。” 顾昔潮牵动缰绳,马匹往前步入积雪之中,道: “你不放心也无用。那么多年的规矩不能改。当年照做,今夕亦是。” 邑都浓密的虬髯扯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雪后的山风扑在脸上,只觉得比往年更为寒凉。 远望领兵的男人一蹬马腹往前离去,邑都暗自召来了身后的莽机,吩咐道: “我不放心桑多。你速回朔州,跟上桑多入京的队伍,保护他,守好他,等我回去。” 莽机面色凝重,点头应是,飞快地脱离了羌人的队伍。 看着他掉头远去,邑都扬鞭跟上前面的队伍。 大军如潜伏在雪夜里的兽,向危机四伏的刺荆岭匍匐前行。 大风大雪掩盖马蹄印,杳无人迹。 …… 刺荆岭的寒风自北向南吹入朔州。 朔州城中,一队陇山卫在城楼下巡逻走过,铿锵脚步踩过雨后泥泞的官道。 一道身影从队伍里窜出来,悄声来到僻静处,摘下了蓑衣,举起一把伞。 为了在朔州方便出入,贺毅这几日一直穿着一身陇山卫的轻甲。撑着伞罩住鬼魂,在朔州城各处军所游荡。 瞧他无雨无雪,却撑着伞,几个年轻的军士时不时多看他一眼,只觉他经过的时候,伞下阴风阵阵,人直打哆嗦,片刻人走远了才好。 贺三郎喘一口气,指着军所里的陇山卫军士,道: “今日看来,陇山卫至少一半还留在朔州,顾家会不会根本不想全力夺取云州?” “秦二哥带着所有的北疆军跟着他们去了云州,万一……这可怎么是好?”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云州,顾昔潮势在必得。” 他十年前就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就算不为北疆军,此次云州唾手可得,此战大胜于陇山卫、于顾家、于他的声望,有百利而无一害。 赢得云州,他的军功,顾家声望,只会更甚从前。 她十分肯定,顾昔潮定会不惜一切夺回云州。 然而,今日她雷厉风行,清点了顾昔潮留在朔州的兵马。才得知,他只带了一半的陇山卫去了云州。 剩下的陇山卫留在朔州是要做什么? 沈今鸾一直没想通。 顾昔潮对云州此战的布局,疑点重重。 她望向城楼后面迷雾弥漫的刺荆岭。 真想去见他。 可又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她时日无多,身上肩负沈氏翻案的重任,京都旧部,三万冤魂,无法背弃。 况且,顾昔潮深入刺荆岭,征战正酣,她一个鬼魂,无法助力战局,就算来到他面前,单凭柜中一枝风化的春山桃,又能说明什么? 他会不会又像十年后重逢再回她一句: “娘娘记错了,我不曾送过桃花。” 用新的谎言搪塞过去。 关心则乱。精于算计的皇后沈今鸾竟也有技穷至此的时候。 夜风阵阵,沈今鸾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看到疾奔而来的贺三郎。 “十一娘,不好了!你让我盯着朔州城里陇山卫里的动静,他们出动了。” 沈今鸾神色一凛。 这几日她已然发觉,以她跟随父兄多年的军中经验,留在朔州城中的陇山卫,总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人心惶惶,军心不定。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面对贺毅,拧着眉头,疾声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是刺荆岭战况有变,陇山卫出动去援顾昔潮了?” 贺三郎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是。是我看到留在朔州的陇山卫精锐,准备护送几个羌人,这会儿是要出城了,说是要入京。” 又是羌人。沈今鸾蹙起了眉头。 她突然想起,顾昔潮出征之前,曾摊开刺荆岭的布防图,与她一道推演此次云州的战局。 当时,她和他唯独针对羌人在此战的布局,有过争论。 当年她的父兄,今朝的顾昔潮,都倚赖羌人。 顾昔潮似乎对邑都等羌人很信任,这是她最不放心的一点。 沈今鸾心乱如麻,当机立断,对他道: “正好,我们也要入京。也暂时用不了你贺家姑母的人,那就经由羌人队伍入京。” 四更天,夜幕擦黑,朔门城楼上反射着守城将士甲胄的银光。 城门口尘土飞扬,似有几匹快马刚疾驰来过。 沈今鸾赶过去的时候遥遥看见,一大队陇山卫护军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幼童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的身后,几名羌人被拦下,不停地叫嚷着,面上愤愤不平。 贺三郎和这些羌人在云州牙帐有过几日交情,此前也同住在朔州城外的羌人部落里,算是点头之交。 他趁护卫不注意,上前靠近羌人,指着出城马队,悄声问道: “几位弟兄,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羌人横眉冷视,啐了一口,道: “你们趁邑都大哥和莽机兄弟不在,趁机要把我们的小羌王带去京都,当你们皇帝的人质。你们大魏人,就从未信过我们。” “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是我们桑多有个三长两短,邑都非要砍下你们将军的头颅不可!” 沈今鸾穿过马车的帘幕进去一看,里面坐着一个头戴羌族傩神面具的孩童。应该就是阿密当唯一的儿子桑多了。 按照本朝惯例,归顺的部落将王子送去京都为质子。 即便是惯例,她心中仍是不定,对贺三郎点头示意。 贺三郎心领神会,凭着一身陇山卫的甲胄,混入了这一队出城的军士之中。 护卫羌人的陇山卫并没有认出他面生,只是连夜疾行赶路。 出了朔州城,队伍一路疾驰,行色匆匆,一刻不停,从黎明行至入暮,来到城外一处歇脚的驿站。 沈今鸾让贺三郎混入陇山卫之中,打探消息。 她飘至马车侧边,看到桑多下了车,被一名矮小的军士护送着,进入其中一间客房里休息。 那孩童的脸一闪而过。 沈今鸾看到了他的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飘过去,跟着二人进了房内。 房内只有桑多和那一名陇山卫派来守护他的军士。 两人差不多高矮胖瘦,一同坐在炕上,要不是服饰不同,很容易认错。 春日里已有几分炎热,桑多摘下了傩神面具,自顾自倚靠在炕上,暗影笼下,显得有几分阴沉。 房内漆黑,那名陇山卫护军开始忙前忙后整理了行装,天色暗就点燃了灯台。 摇曳的火光打在孩童的脸上。沈今鸾看到了他的面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周贵?” 她唤道。 周贵抬起头,听到了鬼魂唤他的名。 …… 蓟县周家幼子周贵,痛失慈母之后,由顾昔潮相救,养在他的陇山卫中。 由于年纪尚幼,筋骨还未长开,周贵只操练,还不能上战场。自从羌人归附之后,他受顾昔潮指示,负责照料年纪相仿的小羌王桑多。 驿站里,火把一丛丛点起,这一队陇山卫神色各异,气氛诡谲。 房门外,一人一鬼在屋檐下相对而立。 周贵已比数月前身量高了不少,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迎风而立的鬼魂,面上不见一丝惧怕: “小娘子,我记得你,你当时是和顾将军一起,救我阿娘的那个鬼魂。” “你能看到我?”沈今鸾犹疑地道。 周贵点了点头: “我能看到我阿娘,也能看到其他鬼魂。” 沈今鸾问道: “你为何会在此处?是顾昔潮让你来的?” 他还小,既不能上战场,理应留在朔州才对。 周贵挺起小小的胸膛,无不骄傲地说道: “顾将军要我守护桑多,寸步不离。如有必要,不惜一切。” 如有必要,不惜一切。沈今鸾咀嚼着这一句话,顾昔潮难道觉得桑多会有危险? 她望向驿站里这一队行事古怪的陇山卫,心下一沉。 羌人也是两次云州之战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沈今鸾望着窗纸上的烛火,里头奔波的桑多已睡下,传来轻声的鼾鸣。 出于一刹那的直觉,她忽然扶住周贵的肩头,问道: “你与小羌王关系如何?” 周贵想了想,回道: “我和他年纪相仿,相处这一月来,他很信任我。这几日他一个人入京,一直有些害怕……” 沈今鸾沉吟片刻,计上心来,对周贵道: “顾将军救了你,你愿不愿意以性命报答他?” 周贵不解,略有犹疑,似懂非懂地道: “可是顾将军只是要我活着,守好桑多……” “倒也不会真让你死了。”沈今鸾打断了他。 她想起能让秦昭还魂的那位敬山道人。以他与地府的关系,勾来一个普通的魂魄,应该并非难事。 于是,她敛了敛袖口,朝着面前的小少年微微一笑道: “但死这一回,或许可以让你见一面你那死去阿娘。” 除了唯独看不透的顾昔潮,沈家十一娘这一生拿捏人心,历来从无失手,当下便一语中的。 果如她所料,一听到能见阿娘,周贵的眸光霎时亮了起来,猛烈地点头道: “我想再见一面阿娘。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你先别急着答应。”沈今鸾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么就把性命交给我,不怕我是鬼,会害你吗?” “阿娘说过,鬼有时候比人善良。况且……” 周贵抬起眼,望着她的双眸熠熠生光,咧嘴笑道: “你是顾将军的人,我信你。” 顾将军的人。沈今鸾微微一怔,素来冷若冰霜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烛火照下,宛若云霞薄红。 她不动声色,指了指炕上的桑多,还有案上他那一副傩神面具,对着周贵耳语一番。 周贵听着先是瞪大了眼,后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朝她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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