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湿的手指蜷起, 托着沉重的额头,意识渐渐随着更漏声渐渐沉了下去。 灯台光晕里,扬尘散尽, 他一觉惊醒, 恍若梦见故友。 他的故友,昔年北疆军积射营散骑沈成蹊,鬼魂入梦。 夔牛铁甲的少年郎神清骨秀, 眉目如昨, 只甲胄上刻满经年风霜, 千疮百孔, 在火光下望着他。 李起渊望着灯台前游荡的魂魄, 缓缓地道: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成蹊,是你吗?” 鬼魂无言相望, 颔首点头。 李起渊手指颤抖,翻看面前的卷宗, 指着案卷中泛黄的字迹,道: “罪臣沈楔,带领北疆军,孤军深入,出逃关外……” “他们都说,你们北疆军叛逃,可我从来不信。成蹊,你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鬼魂立在烛火里,如在熊熊燃烧,一声一声地道: “羌人背叛……我们走不出那一片山,逃不了,都死了……沈将军,副都尉,都死了……” “北疆军,从未叛国。” 李起渊霍然从案前立了起来,官服在夜风里浩荡。他疾步走过去,在鬼魂面前停下,道: “成蹊,这么多年过去,你是不是因为蒙冤受屈,只能徘徊人世,没去转世吗?” 游荡十五年的鬼魂身形凋敝,风烛残年。随着火光聚散的魂体朝故友拱手,拜道: “谢谢你,香火供养,十五年不辍。” 李起渊握紧了绿色官袍的袖口,双目里有火芒闪动: “今年,我终于升任了刑部员外郎,刑部尚书是我授业恩师。我定会尽我所能,为你翻案。请你,等等我。” 鬼魂半晌无言,渊深的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终是点了点头。 “滴答——” 更漏声绵绵不尽,李起渊再醒来时,已是四更天了。 他的手指一直浸没在更漏积成的小小水潭里,已是冻僵麻木。 指间缓缓移至面上,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窗外雷声隆隆,案前灯台已不见故友身影。他忆起梦中所得,热泪纵横的眼底露出喜悦的笑意。 …… 巍巍京都,浩大的夜幕低垂压下,笼罩着沉寂的皇城。 总有成百上千的灯火,在夜色中惶惶不灭。 那一片苍茫灯火里头,无数道身影在供桌香火之下,一双双沉稳有力的手,提笔在奏折的御黄纸笺上,开始写下: “臣请奏,十五年前沈氏旧案……” 一连数日,京都大理寺寺丞陈知鹏,禁军中郎将,户部右丞,治书侍御史等,上表为十五年前旧案平反的奏章,如雪花一般,纷扬而又沉重地落下御案之上。 …… 轰隆一声,一道春雷在京都惊响。 兵部侍郎傅家的内院之中,所有仆役都被屏退,四处房门紧闭。 细雨如割,斜斜飞过重檐。闪电白光打亮了房内忧心忡忡的人影。 一向文雅的傅家家主傅明永,正对着结发十五年的妻子贺慧月发难。 他指着在斗柜中发现的数座牌位,将一叠信狠狠扔在她面上,咬牙切齿地道: “我万没想到,我们傅家竟然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不仅私自供奉叛臣的灵位,还竟敢私通叛军?” 那可是天子亲下诏书定性的叛军啊,那封诏书,还是十年前他和同侪受天子命,一齐书就,字字斟酌。 他身为兵部侍郎,明知故犯,勾连叛军,在大魏朝,这可是举族倾覆的株连大罪。 贺慧月擦拭着纤尘不染的牌位,重新点上香火,面不改色地道: “这些日子以来,妾一直梦见阿爹,阿弟,还有北疆故交好友。他们都告诉我,北疆军不曾叛国,这本就是一桩冤案。” “十五年来,妾一直记得要为北疆军平反。信你既然看到了,三郎在信中已说得很清楚事情原委明明白白,我们贺家人跟着沈氏,从来没有叛国! “三郎既然已决意入京翻案,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要帮他。况且,皇后沈家十一娘也一直在……” “你住嘴!”她话还没说完,傅明永一个巴掌已劈头盖脸地打在她面上。 贺慧月是傅家当家主母,夫妻恩爱,十五载两人连脸都没红一下。今日,她硬生生扛下这一巴掌,被狠狠撞在地上,珠钗堕地,发鬓散乱,一点体面都无。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傅明永隽秀的面容在闪电雷声里变得森然可怖,咬着牙一字字道: “你不要命了?沈家这个名字万万不能说出口!隔墙有耳,这是禁忌,是会惹祸上身的!……” 他急促的脚步围绕着地上瘫倒的妻子,来回踱着步子,扬声道: “虽然陛下从未昭告天下,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早就死了,她的后党也都倒台了,你还指望她做什么?” 贺慧月坐在地上,捂住红肿的半边脸,脊梁挺拔,冷静地道: “如果她没死呢?三郎在信里说了,她会为我们所有人做主的。这天底下,也有她有这个能耐!” “她沈氏满门忠烈,为国守边那么多年,她的父兄被污蔑为叛国,她就算死了也会站出来为我们北疆军主持公道的!” 她发软的身子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露出的神色是傅明永从未见过的坚韧,笃定。 “妾嫁给你十五年,操持中馈十五年,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如今我只求你将三郎他们从北疆接回来,其余之事我自有主张,不必夫君费心,如此都办不到吗?” “自有主张?”傅明永冷笑一声,“你已嫁入我傅家,生是我傅家的人,死是我傅家的鬼!哪来你什么自作主张?” 他摇了摇头,望着面目全非的发妻,痛心疾首地道: “月娘,当日贺家落难,我父亲坚持按照婚约要我娶你,我怜惜你无辜遭难,迎你进门,免了你被流放的命运。这么多年给你一个家,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为何要害我们呢?” 贺慧月一声不吭,只冷冷地望着丈夫,面容嘲讽至极。 当年她嫁入傅家,避了祸,天下没有白得来的恩情,她在傅家做牛做马十五年,也该还清了。 傅明永仍想劝说一向温柔贤淑的好妻子回头是岸,说道: “顾昔潮是什么人,自家亲族都被他杀尽了,豺狼一样的人,你招惹他做什么?你自己不要命,你不想想衡儿?不想想你衡儿,我们傅家好不容易这几年在京都有了立身之本,你都要全部毁掉吗?” 遥想当年,大将军与皇后明争暗斗却落败,灰溜溜滚去北疆。贺慧月想到她,神情激荡无比: “顾昔潮已被十一娘流放北疆,就算有通天之能,怎能管得了我们京都之事?我一女子尚且不惧,你怕他做什么?” 傅明永手指直指着义正言辞的女人,好说歹说: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他虽不在京都,只要他还在领兵,连陛下都忌惮他。” “除非他把兵权都上交,才是真的任人宰割。“ “我的好月娘,你忘了这件事,和我好好过日子,我就当做此事从未发生。” “绝无可能。” 一声清冽的答案回荡在空寂的房内,不亚于一道惊雷。 贺慧月虽挨了一巴掌,被打得耳边嗡鸣,头脑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你不愿帮我们贺家,妾不强求。就算无人相助,只妾一人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到死都不会放弃。” 瞧着她毫无服软退却的模样,傅明永心头也如夜空炸开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劈开了他。 他没落世家出身,苦读尧舜,素来信奉娶妻娶贤。他对妻子的要求不过是掌管中馈,顾好后院家宅,不要惹事。 贺氏月娘这十五年在傅家,循规蹈矩,人人称颂,他也颇为得意,不后悔曾经冒大不韪娶了这位贤妻。 可他今日却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此时,忽听到有小厮着急来报,外头有贵人等候,傅明永心思烦乱,匆匆下令将妻子关在内院里,没有他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铜锁落下,贺月娘举头,望向内院四角的夜空,面含冷笑。 这样一座粗暴的藩篱,是困不住她的。 傅明永跟着来禀的小厮疾步走出院门外,一面低斥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处理家事,任何人来都不见!” 今日这小厮不知为何话都说不清,只是一直指着门外那一顶金顶软轿,头埋得很低。 傅明永毫无心思见客,不耐烦地问道: “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轿中无人应声。 傅明永想要径直上前看个清楚,软轿四面陌生的高大侍卫却将他拦住,不让他再近一步。 他一个趔趄,一名护卫伸手将他扶住,他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臂。 却发现这侍卫锦袍之下带着甲。 京都之中,护卫能带甲的……傅明永一下清醒过来,大惊失色,脊背发凉,下意识地躬身行礼。 他低垂的视线里,只见轿中之人衣袍拂动出一角五爪金龙的袍角。 这一下,轮到傅明永颓然跌坐在地。 一刻之后,内院里被关了禁闭的贺慧月,听到刚落下的大铜锁被人打开。 一队身份不明的陌生侍卫带着刺刀闯入她所在厢房,将她和三郎通信的信件全部抢走。 直到,她看到傅明永回来了。 屋外电闪雷鸣,他抖如筛糠,面色煞白,道: “月娘,我允你去朔州,必要接回三郎。” …… “十一娘,赵羡做的法事成了。” “京都传来消息,我们的人都在上奏了。一下子那么多奏章,我们这桩冤案,就算有人想一直捂着也捂不住了。” 贺三郎赶来报信的时候,沈今鸾还在破庙的门槛上,枯坐一夜,一直对着炉上的三炷香火发呆。 一夜以来,她起身,想要马上跑去刺荆岭,找到那个人当面问个明白,却又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起起伏伏,直至天明。 “十一娘,奇怪的是,我姑母说他们快到朔州了。”贺三郎迟疑地望着收到的信件,递给她看。 顾昔潮走之前明明说过,京都不会来人接应他们回京了。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沈今鸾神思一动,忽然飘过去,去看那一封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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