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倒是并无怪异之处。 她忽地垂首,嗅了嗅信件,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气息。 沈今鸾神色倏然一变。 是龙涎香。 是她永不会忘记这一种浓烈而又残忍的香息。 阴风忽地一吹,香炉的火光猛烈地摇晃,“啪”一声爆开。信件在乱飞的火星子中化为一抔焦土。 “这封信不对。三郎,你姑母怕是出事了。我们另寻办法入京。” 沈今鸾心乱如麻,在房中来回飘动,坐立难安。 她此时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顾昔潮。 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不让她和贺三郎联系京都贺家的旧人? 可顾昔潮早已带兵出征,云州一战事关生死,她无法立刻向他寻求答案。 就算问了他也未必会直说。 一想起他冷漠地制止她再为沈氏平反,又会想到男人情动难抑,却在她惧怕时收回的手。 沈今鸾心头像是火在烧,又像是漂在水中,一下子沉到底,一下子又浮起来。 那十年香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今鸾慢慢地坐回了门槛上,忍不住冒出一个压抑多日的猜测。 她一直知道,顾昔潮有一个心上人。 白云苍狗,生死相隔,他说起心上人的样子,即便眉眼看似沉静淡漠,可眼底的暗火,总能灼烧到她。 从前,沈今鸾忍不住去想他那个死去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每每望着他那样的目光,总会让她生出这一个猜测。 同样少时相识,同样死去多年。 一切好像很吻合,但是又有完全说不通的地方。 谁会与心上人针锋相对那么多年,心上人死后还她一族的清白都百般阻拦。 她不会让这样毫无依据的猜测见光。 她这一生,总有更重要之事要去做。沈氏十一娘,肩负所有人的期待,不能让他们再失望一次了。 由是,这个猜测,只一起念,便会被她刻意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自从昨夜从赵羡口中套出了香火的秘密,再加上今日这一封诡异的回信。那个令她心惊胆颤的猜测又探出了头,在心头翻涌不息,再无法克制。 可是,这样荒诞不经的猜测,该怎么证实? 难道要她丢下那么多等着翻案的旧部,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跑去刺荆岭找顾昔潮? 沈家十一娘做不出来。 贺三郎看着她时隐时现的魂魄,忧心忡忡。 他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株花,道: “十一娘,你别担心了。我给你带了一枝春山桃。这个时节,春山桃开得最好了。” 已是孟春,山间积雪化尽,历经一个寒冬的风霜雨雪,春山桃全然开了,不似前一月摘得都是含苞待放。 他手中的花枝微微晃动一下,像是有人在轻点花瓣,却又没有接过,只飘然游离在侧。 右侧膝盖处的衣袍拂动。贺三郎才看到那里磕破了点皮,知道她关心他受了伤,摆摆手道: “没事。我刚才去野外,看到好多人在那里赏花摘花。我爬上最高的山头,找到了一棵百年春山桃,足有两丈高,我从树上没人够得到的枝头去摘来的。” “我一直记得,你从前,别人碰过的花都不要。所以要不自己摘,要不就要最高枝头上的那一株。” 沉思中的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你说什么?” 贺三郎自然听不到她错愕的问,只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给你摘的,绝对没有人动过。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旁人动你的东西,五岁刚认识的时候,你连那支短箫都不肯给我玩。” 沈十一娘那一支短箫,吹起来可真动听,可惜后来再也没听过了。不知她有没有送给谁。 说起幼时的囧事,贺三郎憨笑一声,却感到四面围着他的阴风停了下来,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 沈今鸾神情呆滞,摩挲花瓣的手指微微颤动。 花瓣随之在风中颤动,受不住力,飘落下来几瓣。 她不由望向了房中深处那一面密封的斗柜,良久凝视。 心头的那一个猜测,如同汹涌的潮水最终全然褪去,只待最后水落石出,眼见为实。 房内暗沉,贺三郎见她神情呆滞,开始有一些慌神。 俄而,他看到地上掉落的花瓣缓慢地聚集起来,像是被一阵风吹拂,有人在指引。 贺三郎追着那一簇花瓣疾步而去,最后来到了那一面密封的斗柜前。 与其他的斗柜不同,这一面的用胶漆封印,四角皆是尘埃,像是多年不曾动过。 正是因为多年过去,胶漆开始松动,部分脱落。 贺三郎上前一步,来到斗柜面前,双手覆上了柜门,使出浑身的蛮力,霍然掰开了斗柜的门。 斗柜漆黑,不见尽头。 沈今鸾凝视着深渊一般的斗柜,眼前飘散过几丝凋萎的花瓣。 月色清辉如水,照入深不见底的柜中。 只有一枝枯萎的桃枝。 像是沉寂地底多年的陪葬宝物,一出土见了光,便尽数风化,成了齑粉。 这一枝春山桃蜷曲的花瓣被阴风吹散,落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安静地躺在柜中。 沈今鸾越看,越觉得这一枯枝分岔的形态,弯折的角度,十分地熟悉。 “这是我心上人的旧物。她不喜别人动她东西。还请娘娘不要擅动。” 男人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宛若一道沉闷的雷音。 这世间最真实的谎言,便是真假掺半。算计中带着真心,真心中夹着谎言。 然而,真相可以被谎言掩埋在最深处。可那一瞬间最真实的情感,终会在满口谎言里,留下一丝破绽。 沈家十一娘,素来不喜欢旁人动她的东西。亲近之人都深知这一点,包括当年的顾家九郎。 这一株春山桃,是她的旧物。 他藏着的这一枝春山桃,是作什么用? 终于,由春山桃维系的一段段记忆,全部串连起来。 轰轰烈烈,如同奔腾而至的潮水,无法停歇地涌入她的脑海里。 “他送来一枝春山桃来,是何意?” 病入膏肓的皇后收到一枝幼时最喜的春山桃,得知是最忌恨的大将军送来宫中,至死都在疑惑。 “在我们北疆,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 少时的沈十一曾这般告诉过那位最要好的少年郎。 “以春山桃为盟,等我回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淳平十九年,父兄出征之前,少年如常递给她一枝春山桃,忐忑而又郑重地征求她应允。 往事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一枝尘封的枯枝划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光透了进来,豁然开朗。
第66章 决定(修) 刺荆岭。 重林之中, 又下了一场春雪。 已是春日,天气转暖,林中一阵马蹄驶过, 融化的积雪压断树枝,咔嚓咔嚓作响。 新雪里,暗香浮动,粉白透光。荆棘灌木夹杂着数枝桃花盛开, 覆满一丛白雪。 高大肃穆的山岭之间, 一支风驰电掣的队伍正穿山越岭。 最前的一人忽然勒马, 眺望前方刺荆岭的崇山峻岭,兜鍪红缨结霜不动。 顾昔潮凝望着黢黑荆棘里的灼灼桃花。 他想起了沈十一。 她要是在这里, 会不会颐指气使地要他摘下最高枝头的那朵花。 这一回出征,他没有和她告别。走得迅疾如风,悄无声息。 她定还在气急败坏, 他的恶劣, 他的强占,他的食言。 顾昔潮眉宇结满霜雪,一想到她秀眉倒竖, 杏眸圆睁的样子, 不经意地微微扬唇。 他有私心。 不告别, 就好像这生死相隔的夫妻一场, 还没有结束。还能留有一丝念想。 只剩五日了。依他之计, 五日之后,旧案会随云州收复而平反,她正好该去轮回转世了。 此生不复再见。 顾昔潮垂眸, 继续对照布防图与此山地势,胯下骏马轻嘶一下, 他的右侧另一匹棕毛骏马上前。 邑都用卷起的马鞭,指了指布防图,又指向远山,道: “当初你们去云州的牙帐,莽机带你们小队人马走的是羊肠小道,直接绕开刺荆岭,抄近道直抵云州。但是大军只能走刺荆岭,因为羊肠小道通行困难,队伍过大过长,稍有不慎,便都卡死在里面。” “刺荆岭共有十八道垭口。只要翻过垭口,北狄在每一处垭口四面都设下驻军,只要扫清那些驻军,翻越这十八做垭口,就能到云州。” “刺荆岭我们羌人来往数十年,没人比我们更熟的了。刺荆岭地势复杂,你且放心,我们拼了命,也会将你们平安送出刺荆岭。” 话音在最后一句陡然加重,马蹄刨了几下土,溅起飞泥带雪。 顾昔潮看他一眼,道: “你有话直说。” 邑都面色凝重,抹去唇须上的霜雪,低声道: “顾九,老实说,我实在不放心,桑多才十岁,阿密当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们将来的王……” 顾昔潮目视前方,平淡地道: “羌族自归附我大魏,王子入京为质是惯例。否则,如何能保羌族对我大魏忠心不二?” 雪光里,男人的面庞苍白,神情冷峻。邑都看着他,目色一沉,咬了咬牙,道: “这数月来,我们为大魏在云州的布局可以说是费劲了心力。羌王阿密当死前要我们归附大魏,我都已立了誓会效忠大魏。桑多是我们羌族的王,将来是要统领我们一族的,他应该留在我们身边。” 为了这个誓言,他连为阿密当报仇都放弃了,凡事只为羌族考虑,按照他遗言,依附大魏,辅佐大魏人重夺云州,尽心竭力。 顾昔潮打断了他,道: “待王子桑多成年,有新的子嗣留在京中,他便能回到羌族统领。” “为王者,不在血脉,而在民心。若他真有三长两短,你的声望远胜于他,你为羌王,大魏定会全力支持,保证羌族不衰。” 邑都皱了皱眉,重重摇头道: “顾九,不是这么算的。我与阿密当生死相交,他将唯一的儿子嘱托于我,我死也要护住他。若我邑都,连此事都办不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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