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只有短短一瞬,沈今鸾眼尖,一眼看出那簇新的棉絮上斑斑驳驳的黑点。是那种死了很久的人躺过才留下的霉斑,还若有若无地散着一股尸臭。 最后,梁氏指着另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并不邀人入内,而是道: “我婆母常年卧病,不方便见客。她说,曾看到过阿姐的鬼魂伺候她起夜。我和夫君曾等了一夜都没有看到,都道是夜里她眼花做梦了。” 照这位梁氏的说法,这里所有的怪事,倒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没什么奇怪的。 顾昔潮扫了一眼破败的宅院,突然问道: “那据你所知,上一位周夫人去世前,可有异样?” 梁氏被诘问得猝不及防,有些愣神,匆忙答道: “我所知实在不多。只听闻,阿姐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君没日没夜地干活撑起整个家,从没让阿姐干过重活。” 梁氏的声音渐渐细如蚊蝇,道: “后来,她越病越重,什么都吃不下,有天喝了药也没救得回来,夜里就去了……” “若是无其他事,妾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请大人自便。” 语罢,她便掩门进去了。 这破败的屋院还有周家的人,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是当顾昔潮一问起先夫人,梁氏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夜色深沉,暗得没有一丝光。 顾昔潮慢悠悠地擦亮了火折子,照见周家四处,鹰视狼顾。沈今鸾眉头微蹙,道: “梁氏看似坦荡,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顾将军是觉得,周家娘子之死有异?” 顾昔潮回头看了纸人一眼,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尸首都无处下葬,都停放在义庄。” “当日我查验被鬼相公索命的尸体,看到了那几具女尸,有的面容扭曲,口唇灰白,有的遍布青紫尸斑,死相各异。” 沈今鸾忆起,赵羡曾对她说过,被迫选她做鬼娘子,是因为她“命格特殊”,可以“帮忙”镇一镇鬼相公。 凡是给鬼相公做鬼妻的女子,死相古怪,怨气深重。寻常阳寿已尽之人不会有这般浓烈的怨气。 她沉吟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都不寻常,大多死于非命。那么,周家娘子也定不是病死的罢?” 顾昔潮垂首,没有再巡视光怪陆离的周家院子,而是缓缓地望向了纸人。 他手里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素来冷毅的脸上,恍若竟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孟姑娘,那你呢,”他眉眼沉静,定定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第12章 死因 顾昔潮看似问得轻描淡写,可是他的下颌骨绷紧如弓弦,无形之中渗出来的威压,像是迫她回答。 我不是被你毒死的吗?沈今鸾想起临死前那一碗汤药,差点脱口而出。 可她还是强忍住了。 若此刻和顾昔潮旧事重提,当场露了馅,翻了脸,那接下来,她还怎么找鬼相公,找父兄尸骨?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只是蓟县的民女,魂魄还在一个破烂纸人里,她还不能在他面前造次。 只得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沈今鸾敛容,挤出一丝僵笑来,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我死得太久了,已不记得了。” 顾昔潮眉峰微皱,眼睫动了一下,沉声道: “不记得了?” 说不好,顾昔潮就在等她露出破绽,一网打尽。可他若是认出了她来,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动辄杀伐的顾大将军无甚必要与她虚与委蛇。 如此作想,沈今鸾稳了稳心神,故作哀叹一声,道: “是啊,全忘了。只记得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无人悼我。过去的伤心事,又何必重提?” 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牙缝里压出来的。 “如此,忘了甚好。”顾昔潮轻声道,倒是没有再追问,像是陷入沉思之中,一双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沈今鸾轻舒一口气,顿生感慨。 从前曾身居后位,母仪天下,普通人几世都不曾有的荣华富贵不过她眼底烟云。 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成日忧思惊惧,最后无力回天,甚至连父兄的遗骨都没法入土安葬。 如今成了一缕孤魂,在这个身不能动,手不能提的纸人里头,和那几个鬼娘子为伍,她却觉得一身轻松,难得自在。 只要顾昔潮没认出她来。 “谁在那里?”正在此时,男人陡然转身,朝后院一处角落喝道。 行伍之人,耳力一向灵敏异常。沈今鸾心头一惊,却见黑暗的角落里,杂物丛生,先是滚出一个破布团做的小玩偶。 而后,一双满是泥泞的手将小玩偶抓了回去,在暗处站着不动了。 “贵儿,你怎么在这里?” 先前一直在门缝之中窥伺二人的梁氏忽喊了一声,从屋内疾步走了出来,在角落里扯出一个总角年纪的男童。 男童紧紧抱着破布小人,小脸上脏兮兮的满是雪渍,似是刚在雪地里打过滚。大冬天只戴着一顶棉帽,穿了一件短打上衣,打着好大一块补丁,青灰色的棉絮都漏了些许出来。 在这个全然一新的富贵家中,他着实显得寒酸,格格不入。 那便是周家幼子周贵了。 周贵不情不愿地被梁氏硬拖出来,大声道: “我就要在这里,阿娘会陪我说话。” 梁氏面色骤变,低声斥道: “小兔崽子你再胡说!” 骂了一句,她收了声警惕地左看右看,才缓下声来: “你在说些什么呀……” 男孩想要挣脱她,干脆大哭了起来: “你不是我阿娘。我要和我阿娘在一块儿。” 梁氏从怀里掏出一颗白糖,在袖上擦了擦,递给男孩,道: “这里脏,去外边玩罢。” 男孩见了糖眼前一亮,破涕为笑,接过糖含在嘴里,欢快地跑了出去。 梁氏见人走远了,不好意思地朝顾昔潮笑笑,平淡地道: “这孩子自阿姐去后太过伤心,经常胡言乱语的,让大人见笑了。” 顾昔潮不语,拎着纸人衣襟走向了木栅栏边玩雪泥的男童。他在男童面前半蹲下来,问道: “你近日见过你娘?” 男童双眸明澈,点了点头,却又很快将头摇作拨浪鼓似的。 这到底是见没见过啊?沈今鸾蹙着眉,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死后回到了故土北疆,而方才在供桌上给她指路的那几个鬼娘子之中,并无周家娘子的鬼魂。 周家娘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顾昔潮并不心急,从腰间一锦袋里取出一颗饴糖,放在掌心,递给了男童,又问道: “你在何处见过你娘?” 男童望着芳香诱人的饴糖,舔了舔嘴唇。他眼中流露出渴望,可还是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小声道: “阿娘说过,不能告诉别人她在哪里,会有人将她捉去,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顾昔潮沉默地端详着男童,浓黑的眉眼如染一层阴翳。 他摊开男童的小手,将那一颗饴糖放在他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攥紧。而后他也不再追问什么,便转身离去。 沈今鸾见他无功而返,冷笑一声,得意地略一扬眉,将她猜到的实情说了出来: “留在此处作祟的,根本并非是鬼相公,而是死去的周家娘子。” 顾昔潮凝视了一会儿许久没生火积了一层灰的灶台,时不时传来咳嗽声的屋内,目光最后落在雪地里天真烂漫的男童身上。 “你可知,她为何没走?” 沈今鸾一怔,没能接得上话。 顾昔潮眸光低垂,淡淡地道: “她留在此处,便是震慑。” 沈今鸾沉默片刻,道: “难道她是死前就知道周贞定会再娶?她生怕后母无能,照料不好家中,还会虐待她的幼子。蓟县人迷信,只要她的鬼魂在此,偶有出现,作为震慑,这家人便不敢肆意妄为。” 是了,能出卖死去妻子魂魄的人,还能对他有什么期待呢?只可怜幼子丧母,何其无辜。 阴冷的北风吹动茅草屋,断了一截的白幡柔弱无依,被刮得凌乱飞舞,飘在檐角有如撕裂一般。 白幡所拂动的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响动。 那似有似无的鬼气稍纵即逝,沈今鸾当即对顾昔潮令道: “去灶台那头。” 纸人脚不能行,身不能飘,一路全靠男人身高腿长,为她驱使。 顾昔潮没什么表情,似是习以为常,提起了耀武扬威的纸人,往那处走去。 纸人不过才到男人半身高,视线只能平视矮小的灶台。沈今鸾又朝男人令道: “你,给我举高点,太暗了我看不清。” 顾昔潮:…… 纸人被提到了灶台面上。他取出火折子点燃,为她打起了光。 沈今鸾自从困在纸人里之后,尤为怕火,魂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没有想象中的炙热,只见那火折子的焰光转瞬已升至高处,仿佛远在夜空天边。 是顾昔潮将火折子举过了头顶。他身量本就极高,火焰如此便与纸人相隔很远,不会再烧着她,却照亮了整一片灶台。 亮堂堂的火光照耀之下,沈今鸾安下心来,凝神细看,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块碎裂的瓷片。 看起来,这几片瓷片像是一只碗的部分。就是寻常人家用来吃饭喝水那种常见的普通瓷碗。 她伸出透明的手,指尖试探着轻轻触了一下光滑的瓷面,却如灼伤一般缩了回来。 瓷片登时发出震颤的“嗡嗡”声,瓷面折射的光竟像是在抽搐。 沈今鸾叹了口气,低声道: “周家娘子的三魂七魄,有一魂一魄就在这瓷片之中。” 顾昔潮看了一会儿,转身疾步离开了灶台。不消片刻,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块相似的碎瓷。 这三块瓷片分别在灶台上,长满尸形霉斑的被窝中,还有男童玩耍的后院墙角里,都是周家发生怪事之处。 沈今鸾凝视着这形状各异的瓷片,灰白的瓷面映出纸人一身妖冶的血红,晕开的微光之中,可见渐渐凝结而成的残魂。 可一个人死后的魂魄,怎会四分五裂在瓷片之中呢? 还少最后一片,这只瓷碗便能最终复原。那最后一片,就在那声称在夜里见过周氏魂魄的婆母那儿。 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扇虚掩的门。 …… 昏暗的屋里,周贞伏在炕前,一直呢喃着一句话。 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缩在地,眼泪从浑浊的双目里不住地滚落,打湿了黑瘦的手背。 一只干枯的手从炕上缓缓掉下来,覆在他头上。周贞的老娘唉声叹气: “儿啊,你也是没办法。她不死,我们哪来的钱活下去,贵儿也还小,总要吃饱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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