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面色无波,底下一只手覆在刀柄上,缓缓握紧起来,青筋且伏且动,骨节暴胀。 他倏然转身,朝供桌走了回来,沉声问道: “你知道逃犯去了何处?” 男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来,正坐在太师椅上的沈今鸾感觉就是被审判一般浑身僵硬,像是少时被教养嬷嬷罚坐姿,脊背笔挺要比直尺都直。 她稳了稳心神,不紧不慢地道: “鬼相公将他带走了。只要找到鬼相公,便能找到他。” 她早就从鬼娘子们那里打听过了,对答如流: “城北周家。我知道有过鬼相公的踪迹。” 男人默不作声,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渐渐移了过来,直到将太师椅上的纸人全然覆盖。 灯火黯黯,他在纸人身前立定,眼底泛着青灰,有如阴翳,端详着她。 “你方才说,你死后,无香火为食,将要魂飞魄散……”他幽深的目光凝视着纸人,淡淡地道,“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沈今鸾警惕地看向供桌上的香火,又瞥了一眼顾昔潮。 他长久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开来,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右手的箭袖,手背瘦长有力,蓄势待发。 沈今鸾端坐不语,攥紧了袖口,心中盘算着若是顾昔潮突然发难,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她该如何抗衡,抑或是逃跑。 她已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此地供桌掀翻,香炉砸烂的场景。 谁知,顾昔潮抬起手,只是漫不经心地摘去了香炉里已燃尽的香杆。 而后,他从旁取出三炷清香,在烛焰里灼了一下点燃开来,再轻轻甩了甩。 火星子翻飞,来去之间,顾昔潮已熟练地将三炷香供于纸人面前。 沈今鸾睁大了眼,被迫猛吸了一口他所燃的香火,顿感神识充盈,软飘飘的魂体又有了力气。 她惊呆了。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方能为亡魂供奉香火。 非亲非故,顾昔潮为何可以给她上香?
第11章 追凶 沈今鸾恍惚了一下。 顾昔潮敬香之时,举止端雅,还有点少年时贵公子的影子。 记忆里白玉一般的一双手,长年握刀,指茧丛生,青筋历历分明,再往上,护臂粗糙破旧,刀痕犹然,身经百战。 沈今鸾皱紧了眉,把头一扬,偏向另一侧,不去看供桌上丰饶诱人的香火。可耐不住那烟气就是寻着了门道似的往她魂魄里钻。 她轻哼一声,嘟囔道: “无功不受禄。顾将军的香火,我可受不起。” 搞不好就是一碗断头饭。 男人并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趁他不注意,沈今鸾又悄悄滴嗅了一口香气,抿了抿唇,暗地里转过头,“呸呸”两声。 她才不要吃顾昔潮的香火呢。 顾昔潮眸光微动,一手覆在背后,指腹摩挲一下,淡淡地道: “食不果腹,如何有力气寻人?” 沈今鸾一愣,犹疑地确认道: “你……你这是答应了?” 顾昔潮竟然答应带她追凶了。 “吃饱了,便上路吧。”顾昔潮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身上的墨黑大氅一扬。 沈今鸾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纸人身子一轻。 他将纸人从太师椅上裹了起来,轻轻一提,隔着氅衣将她揽在右手臂弯之中。 “这这这……”沈今鸾吓得结巴,反抗道,“顾将军,我其实自己能走。” 男人腿长步阔,垂眸,瞥了一眼纸人,似笑非笑: “你走得太慢了。” 更何况这纸人并不能走,至多只能算爬。沈今鸾憋了一肚子气,身上的纸皮一起一伏,只能由着他去了。 躲在帘幕后头的赵羡紧张地盯着一人一鬼,时不时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以为这次这纸人又要遭殃了,像上次那样被投入火中还是轻的。 岂料这位从前不信鬼神的顾将军带着纸人,举止小心翼翼,无限温柔,尤其是那一截小臂紧绷,青筋贲张,似在微微颤动。 没想到这差点没命的孤魂,竟能使得大将军如此关照。 真是鬼不可貌相。 赵羡捋了捋下巴那搓稀疏的胡须,又望向供桌上那莫名鼎盛的香火,若有所思。 …… “城北周家世代务农,这一代人丁稀薄,只剩下周贞一名壮年男子,家在蓟县最北侧的小村庄里,贫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 “自从周家娘子死后被休弃,嫁给鬼相公之后,周家就怪事连连……” “比如,祖宗的灵位上夜半流下了血迹,擦也擦不干;还有,屋子后忽然出现写着男主人周贞名字的墓碑,过一日又不见了;还有周贞那八十老母,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睡进了棺材里……” 一路上,沈今鸾将鬼娘子们告之于她的线索一一说来。 “其余的鬼娘子阴婚前后,都未曾见过鬼相公。我们觉得,定是鬼相公只对周家娘子情有独钟,才会一直留在周家。” 蓟县北面环山,夜里山路难行,顾昔潮下马,牵着马步行,幽声道: “你知道的,还不少。” 沈今鸾微微一怔,轻声道: “我是蓟县人,自然无所不知。” 顾昔潮腕上的缰绳玩儿似的松了又紧,漫不经心地道: “十九名蓟县新娘之中,你是哪一位,怎么称呼?” 虽是一句轻描淡写,沈今鸾却心头一紧。 当初交代赵羡那三步之后,其实还有第四步。 “最后一步,顾昔潮心机深重,未必全信。唯有确有其人,方能打消他的怀疑。” 她的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其中一个灵位上死去女子的名字,道: “你记住,招来的魂魄,就是我,名叫孟茹。” …… “孟茹。我叫孟茹。”沈今鸾道。 “孟,茹。”顾昔潮削薄的唇一动,似是在咀嚼这个词,“孟姑娘。” 说多错多,顾昔潮不再开口问,沈今鸾就也不再作声了,唯恐又被他寻了破绽。 二人来到村落最边角的一片荒地里。好几件间石墩围起来的两间茅草屋,是才新砌没几天的墙面,滑溜溜得反光。 栅栏推开,小院里有一片苞米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叶子在雪地里烂得发灰。 可另一侧倒是堆满了小山似的谷仓和萝卜,在这小村庄里也算大户了。 院子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中间一口黄铜锅冒着汽儿,里头煮着新鲜的大白菜和带血的上好猪骨,汤汁浓白,香气四溢。 这周家,全然不像那些鬼娘子说的清贫啊。 正中的屋子虚掩着门,里头一星灯火如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另一间茅屋门窗紧闭,门檐的梁上悬着一条白幡,上头鬼画符一般涂了几个字。 那白幡又细又短,像是被人扯下来过。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确实是不久前刚死过人。 屋子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身躯四肢只剩皮包骨,嶙峋崎岖,却套着簇新的大袄,肚子明显地凸起,皮肉堆叠在腹下,像是刚饱餐一顿出来了,还打着饱嗝,哪有饥寒的样子。 此人定是男主人周贞了。 他见了陌生来人先是一愣,缩了缩脖子,打量着顾昔潮,忽然指着他手里的纸人,大呼道: “鬼!有鬼啊!……” 周贞吓得跌坐在地,神志不清,大呼小叫。屋舍里头很快走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赶紧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那年轻村妇指着纸人,柔声道: “这只是纸扎的人,不是鬼。你莫怕。” 男人在村妇怀中畏畏缩缩地定睛一看,又很快别过头闭眼,又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才确认那确实只是个“纸人”。他猛拍心口,呼气道: “这纸人,吓死我了。我当是、是鬼来了呢……” “哪来的鬼啊,没有的。”村妇好声好气地哄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沈今鸾无语至极,巡视这小小的宅院,没好气地道: “此地确实有鬼。鬼相公要来索你的命来了。” 一进入这院子,她就感到一股鬼气。可是,却和鬼相公那强劲的气息却全然不同,这更像是一股缠绵哀愁的怨气,若有若无,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周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顾昔潮,以为是谁,忽然勃然大怒道: “你们让我把阿茹休了,去做什么鬼妻给全县人挡灾,我都照办了,你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走走走!……” 北疆守边的顾昔潮,惯常地一身苍青布袍便装,腰悬佩刀,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武人。 那村妇注意到顾昔潮面生,却器宇不凡,只立在那里,冷峻的气势实在强大,并非像是宗族长老派来的人。她不敢得罪,小声问道: “妾姓梁,敢问这位是?” 顾昔潮回道: “顾某并非宗祠中人。听闻府上怪事频发,或许能帮上忙。” 沈今鸾嗤了一声。还帮忙呢,顾昔潮这煞神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是抄家的。 梁氏犹疑片刻,先是安抚了乱吼的男人,哄他进入屋内休息。她敛了敛鬓边的碎发,朝着顾昔潮道: “阁下想问什么?我刚嫁过来不久,周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沈今鸾眼一瞥,注意到到梁氏鬓边新打的一支银簪。 妻子才死了不久,竟然这么快就娶了新妇进门,也真是急不可耐。她冷笑一声,搭腔道: “就问她,可有见过鬼魂来索命。” 顾昔潮忽略了她,而是板正地问道: “所谓的怪事,是指?” 梁氏头垂了下去,低眉道: “其实,没多大事,大人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她步入右侧茅屋边的一个石铸的小灶前,蹲下身,从柴火里取出一捧黑糊糊的东西,道: “这一月以来,灶台上总有一碗饭,用的是陈年的米,是馊的,不能吃。许是孩子捣蛋,从别人家偷来的。” 沈今鸾瞄了一眼,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这种米粒她在赵羡那里见过,分明是供奉死人的那种黏米,饭里还插着三柱香。这梁氏却安之若素,不当回事。 接着,梁氏又将人引去了另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屋门一推就开,暗无天日的屋内,霎时扬尘纷纷扬扬。 “这里本是夫君和阿姐的卧房。每日炕上的被子都会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但是上面渐渐长出了黑斑,还发臭。是家中贫寒,无闲钱置换新的,年久发霉了。” 门外漏出的光线照亮了沉寂已久的暗处。梁氏随意翻开炕上新买的锦缎棉被,又很快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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