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的身世还未人尽皆知,顶着顾家九郎的名声,为了大哥,他在侯府枯坐一夜,终是没有动手。 如今,他不是顾家子,便再无顾忌。 当下,若无他雷厉风行,在这么短时内召集那么多兵马,其他人只是一盘散沙。 她胸口一寸一寸发闷,道: “你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们是拱壁国土的军人,不能为了我,身败名裂,成了万人唾骂的反贼。” “我意已决。” 她身间一暖,他又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你回去罢。且在家中再等等我,你就能重新为人。” “等我归来,我带你去江南听潮声,在云州白头终老,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此一去,当中多少凶险,多少屠戮,尽数略去。 “我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早已死了十年的人。若你发兵京都,生灵涂炭,所害者,又岂止千千万万的人。” 当年她和元泓一道,亲历过夺嫡之争,只是宫廷之内的血雨腥风,已是多少人命。 若是两军在京都开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无论是当年她恨之入骨的大将军,还是今日爱之深切的夫君,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的刀,应该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卫天下万民。不能为了让我重新做人,犯下此等滔天罪孽。” 沈今鸾轻抚顾昔潮垂落在她面前的那一绺白发,轻声道: “顾郎,我在地府的时候,见过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杀生过重的人,会沦为恶鬼,在那里的最底层服役,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满是腥血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看,你让我这一缕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让你为我变成恶鬼。” “十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声轻叹传来。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虽为鬼魂,闯牙帐,救旧部,定云州,从未伤害过一人,还有那么多大好男儿愿意救她追随她。 为何,她就不能有机会重新为人? 顾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战,未尝有过败绩,可除却一身战力,别无长处。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满腔愤怒,他的面容依旧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尽是无力和绝望。 这是坚不可摧的大将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场闻者,皆是默默垂泪。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顾昔潮胸前剧烈地起伏,低吼渐渐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这一生,都在与她错过。她的生命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你已经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无数回,终于让她迷途知返,回到故乡。 沈今鸾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一一望向围在身边的旧部,旧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爱人,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她怜惜的双眼映着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尔一笑。像少时那般扯动他带血的袍角,央求道: “顾九啊,沈十一这一生殚精竭虑,最后只想和你做一对平民夫妻,过一回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 在众人沉重的凝视中,动辄杀伐的大将军终是轻轻放下了刀。 他仰头望天,眼中似有一点清光一闪而过。 任由温柔的小娘子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道走出了尸骸遍地的韬光寺。 贺毅想要上前,被秦昭拉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就真的不救她了吗?”庞涉不甘又不解。 “顾大将军又岂是轻言放弃之人。”燕鹤行捋着长须,微微的叹气声回荡在空寂的佛殿里。 佛龛上,诸天菩萨无言注视,悲悯又无情。 …… 接下来的一日,顾昔潮闭门不见客,一直留在家中陪着妻子。 将军卸甲,亲手在两棵多年桃树之间,给她扎了一个秋千。 秋千的木板特地选了结实的橡木,阔大的一块,三人同乘都绰绰有余。 傍晚做好了秋千,二人并肩在上面晃晃悠悠,听着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像是真做回了一对寻常的新婚小夫妻。 顾昔潮手臂揽她在怀,幽深的目光锁住她: “娘子又瘦了。” 小娘子下颚一扬,青丝飞舞,道: “你不懂,本朝女子,以瘦为美。我多食却不发福,是我之幸也。” “顾郎,难道不想做一回楚灵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明明是肉身魂魄衰败的缘故,如此心酸之语,却被她说得如此轻松俏皮。 “不想。”顾昔潮冷声道。 怀中的小娘子似是不满,腰肢摇曳,追问道: “那顾郎想做哪一位楚王?” 除却好细腰的楚灵王,还有一位楚襄王。 少时读辞赋,襄王神女巫山,朝暮云雨。 今朝神女在怀,他却不敢想。 见他抿唇不肯答,她忽凑过来,仰倒在他怀里,低笑道: “今日兴尽,不如拿酒来。” “陈年的桃山酿上回喜宴喝完了,我和徐老学着酿了一回,还差一口气,过阵子饮才好。” “必得是今日。”她坚持。 从来都拗不过她,片刻后,数坛酒送了进来,摆满了院中。 来日方长,他一下子酿那么多坛桃山酿做什么。沈今鸾接过酒坛,看了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喝了,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她斜睨他一眼,挑眉道: “云州已定,顾郎又没了军务,还戒酒么?” 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像是一把钩子勾在他心头,有几分痒意。 见小娘子闹起了脾气,男人扬唇一笑,打开了一坛酒,道: “今夜,我与娘子同醉。” 夫妻各怀心思,一个想她醉,一个想他醉,自己也想醉。都要醉得不成样子才好。 月影西斜,院中的酒一坛一坛地空了。 沈今鸾饮了不少酒,身上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不自觉衣裳敞开,雪峦起伏。月色洒在玉肩上,满目的白,映入他沉黑的眼底,掀起暗流汹涌。 北疆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他僵了片刻,为她拢起了衣襟,轻轻盖好。 长指偶尔拂过,蜷收起来,不敢多碰,一触即离。 春山桃几乎谢尽了,还有桃花香在萦绕。 他知道,是她身上散出的香息。 “顾郎,你心跳得好快。”一只素手在心口绕着圈,摸索着往下。 他箍住那一只皓腕,低低地道: “别乱动。” 她不动了,似是委屈,眼里一片水汪汪,湿漉漉的,像是浸入一片春池里,缱绻动人,荡开他心底深埋的涩意。 “要是今夜永不过去就好了。”她叹道。 是啊,他也想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她的身体可以一直这般鲜活,不会因魂魄之故彻底消亡。 但,城外还有军队在等他号令,他还要排兵布阵,明明还有很多事要谋划。 这一刻,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心,只有眼前渴求了一世的小娘子。 “顾九,我不想入宫。”顾昔潮听她忽然嗫嚅道,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沈家十一娘不明不白背负他人命运,在那座吃人的宫墙内磋磨了一世。 曾经那么鲜活的小娘子,成了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将这个小醉鬼抱了起来,声音轻柔: “不必入宫。沈十一已经嫁给顾九了。” 听到这一句,怀里的她微微泛红的眉眼弯起来,自顾自地道: “那顾九不要去京都,跟沈十一留在云州,好不好?” 顾昔潮心下一沉,寒眸扫过院外立着的一众护卫。 众人皆摇头,表示自己从未露出破绽。 她细弱的声音又传来: “云州可好了,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夏天的西瓜最是香甜,秋天满山黄叶踏马,冬天我们一家子围炉煮酒……” “你武艺那么好,兵法也好,阿爹,大哥,二哥一定都很喜欢你。算一算,不需三年,你定能立下军功,之后也会成大将军呢。” 既像是说着旧事,又像是在描绘本该属于她的完满一生。 说着说着,她唇角翘起,嗤嗤笑了起来。 像是只是喝醉了,絮絮叨叨: “所以,你别回京都,我不忍心。顾九,你听话,千万别去啊……” 她意识不清,死死捉着他的衣襟,从他身上奋力坐起来,一声声恳求,一道道清泪落下。 只当她是醉了,他并违心地没有应下。 胸前被她的泪水浸湿,他只是伸手轻抚她被泪水打湿的发丝,拨去耳后。 十年前,他没有动手,把她的尸身留在了困住她的深宫里,懊悔终生。 十年后,他答应了她不动兵戈,不伤百姓,以天下生民为念,但他仍有最后一谋,救他挚爱的妻子。 顾昔潮一口一口接着饮酒。 苦酒烧喉,却不能压下心头不断涌起的苦涩。 夜风吹拂,秋千的摇动慢了下来,小娘子似是醉倒了,双眸闭阖,手里的一坛酒滚落下去。 “你醉了吗?”那醉了的人还要问他,伸手去寻他的脸。 没有人回答,一只温热的掌握住她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醉了。”许久,男人道。 “胡扯。醉了的人怎么回我?”她眼帘微阖,红润的唇轻轻一撇。 “你想我醉,还是没醉?” 男人的热息忽然近了,咫尺之间拂过她的鬓发。 明明之前有过更为亲密的举动,她藏着一件事,心跳得飞快,只得紧闭双眼。 “可我醉了,走不动了,带我回房去罢。” 她耍赖般伸开双臂,要抱。 他回过神,望着怀里的她,皱眉道: “这新酿的桃山酿并不烈,你怎会醉成这样。” “我高兴醉就醉了。”小娘子理直气壮地道。 “是么,真醉了?”他忽然将人横抱起来,她不防,一声惊呼,只得搂紧了他的脖子,还不忘轻锤了一下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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