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最紧手的户部为他拿下军粮,雷霆手段;他为他啃下一场一场的硬仗,不惜性命。 他们从前有相同的政治抱负。为家国社稷,为四海升平,为百姓安乐。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这一切已悄然改变。 然而,曾经的回忆和念想,是他昔年为臣时,纵使对皇后存心如狂,也从不越雷池一步的缘由——唯一的一次,是洛水池畔醉酒后的失持,从此便滴酒不沾。 也是他至今还唤他陛下的缘由。 君臣之间的裂隙越来越深。即便当年他拱手交出自己身世的把柄,也不能让这位皇帝放下戒心。 而此时,他的陛下面色不见喜怒,望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怀疑和警惕。 元泓也在满殿烛火里深深凝视归来的大将军。 十年未见,一个未老鬓先衰,一个疾病缠身。 当年在此间笑谈之时,何曾想过他最忠心的臣子会到今日不可撼动的地步。 皇帝叹了一声,陡然间收起了缅怀怅惘的神色,没有再犹豫,传唤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待诏入内。 待诏文思如泉,笔墨阑干,写就两道诏书。 两道黄绢在大将军面前一一铺开。 其中一道,正是皇后薨逝的哀册: 皇后沈氏薨,殡于永乐宫,追谥孝贞皇后,万乘悼怀,群臣慕思。玉衣追庆,金钿同仪。 大魏即日起国丧三月,百官哀送,万民素服。 而另一道,顾昔潮扫过,眸光微微一变,又了然一笑。 皇帝勾了勾唇,目光凛冽,语气淡然: “大将军要朕予她死后尊仪,可。” 袖口金龙倨傲而立,轻叩另一道认罪诏书,道: “只要将军向天下人承认,你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君后。朕,便依你所求。” 顾昔潮为将十余载,为国征战,为民戍边,劳苦功高,朝野内外无不叹服。 民心所向,皇帝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不敢擅动。 唯有觊觎君后一事,君臣父子,天纲伦常,足以定他死罪。 北疆的军士与他生死相交多年,知道他情深义重,可是天下人不会这么看。 皇后已死,死无对证,只能让他亲口认罪,无人敢有质疑,无人敢来保他。 届时再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引得清流怒斥,御史弹劾,他只会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如此,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自会落回皇帝手中。 如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兵不血刃,残酷冷血的帝王心术,顾昔潮怎会看不透。 他低首,鬓边银丝垂落,忽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元泓眉头皱起。 顾昔潮摇了摇头,面无波澜地道: “我只是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要以她来要挟我。” 元泓下颚微抬,半晌没有作声。 “十年前,你利用她最在意的旧案和北疆军,使我长留北疆,不涉朝政。十年后,你又要以她的丧仪算计我,迫我束手就擒,甘愿认罪。” 顾昔潮胸前微微起伏,声量提高,一拳砸在御案上: “每一回,你拿来算计利用的,都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顾昔潮沉定的面容浸染薄怒,紧握的拳头几要将箭袖崩裂,奏章山坍塌滚落一地。 元泓回到龙案前,侧过身,始终平静地望着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 “朕是天子。” 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妻,都是他的臣子。 他自小看着父皇纵横前朝,博弈后宫。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一代君王,天下为棋局,而他是唯一的执棋之人,自然枕边人也是他的棋子。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错,陛下是天子。”顾昔潮颔首道,“但臣以为,爱一个女子,是要维护她的名誉,为她而战。” 他话锋一转,一字字地道: “所以,臣答应陛下的条件。” “今日,陛下只要肯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予她欠了十年的香火。” “臣,愿领罪。” “你……”出人意表,元泓眯了眯眼,望向这个甘愿赴死的男人。 男人身姿凛然,冷峻的面庞含着一丝期许的笑意,声色清朗: “因为,罪臣,爱慕皇后娘娘。” “因为,臣之罪,臣之爱,皆要昭告天下。” 元泓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面对这样孤注一掷的男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赢。 “大将军,欺君罔上,不守伦常,即日幽禁。” 数名近卫铿锵走来,扣住大将军。 顾昔潮劲臂往后猛地一挥,近卫被他逼退几步。 他理了理衣襟,道: “臣,自己会走。” “既是要幽禁,臣请去永乐宫。” 两侧的近卫一听,大惊失色。 永乐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听闻那里闹鬼多年,阖宫无人敢接近。 大将军却轻哼一声,笑道: “陛下既已认定我与皇后有私。我若不做尽狂悖之事,岂不是白白担了这虚名。” 外男不得入后宫。这是他唯一去到她死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来查证的机会。 元泓轻瞥一眼男人,目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还是摆摆手,随他去了。 顾昔潮身长玉立,要跨出偏殿门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等一下。” 烟气飘散,皇帝的声音也氤氲不清,甚至微微发颤。 “她是,何时走的?” 走时,可有痛苦,走时,可有遗愿。君王没有问出口。 又是这个问题。顾昔潮心中不解,稍稍一顿,皱眉道: “十年前。承平五年。她的灵位,陛下在云州已亲眼见过了。” 元泓失望地摇摇头,以手覆额,像是疲累至极,道: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朕。” 他低笑了一声,眼窝深陷,清冷幽深的目光燃着经年的恨意: “朕依约给了她后位,给了她母仪天下,甚至给了历朝历代皇后所没有的权利。” 明明世家女对他助力更大,他却记得定亲时一日的承诺,来日我若称帝,你必为后。 “朕还给了她一个皇子。陈妃所出的二皇子交予在皇后膝下抚养。朕唯此一子,她虽无子,将来也有倚仗。” “朕视她为发妻,事事为她筹谋。可她,便是这样对朕的。” 甩开内侍过来相扶的手,元泓一掀龙袍,独身一步步走向押解的男人,发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当年,她却连凤冠翟衣都不要了,跟你回了北疆。” “朕知,她从来爱重体面,朕当年便给她体面。” 皇后私奔如此大事,他一国君王咬牙咽下,生生按下,多年来绝口不提。 “你们倒好,如今还敢来问朕讨要皇后的丧仪。” 顾昔潮倏然抬眸,面色一变。 良久,兽首香炉烟灰都燃尽了,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地道: “陛下,皇后之死有疑。” 元泓抬眼,眸光不定。 顾昔潮攥紧了掌心,一字一字地道: “她与臣,为君为臣之时,从未逾矩一丝一毫。当年,臣无诏回京,是想带回她的遗体,回乡安葬。” “皇后娘娘,当年从未离开皇城。” …… 内侍和待诏早已退出殿外,偏殿里寂静如死。 元泓死死盯着眼前从容严肃的顾大将军,袖下的手掌一下子抓紧御座扶手的龙头。 心中忽有一念,他并没有撒谎。 事已至此,大将军连这么大的罪过都已认下,不至于这一旧事还要狡辩。 夏雷阵阵,轰鸣不断,元泓跌坐在御座上,如鲠在喉,猛地咳了一声。 剧烈的咳声中,他眼帘泛黑,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刻意压抑了十年的记忆卷土重来。 承平五年,她为了死去的父兄屡犯巫蛊之祸,他身为帝王必得对阖宫做出表率,暂时幽禁皇后于永乐宫。 不过想要她服软,要她低头。 直到一月后,他从渤海国御驾亲征归来,还带回她喜欢的斗大珍珠。她养在膝下的二皇子哭着奔入殿中,告诉他“皇娘娘走了,不要他了”。 他甲胄未卸,撇下朝臣,不乘御辇,匆忙赶到永乐宫的时候,他的皇后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只有摔在地上的凤冠翟衣,还有一株枯萎的春山桃,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唯有三个字,她的笔迹: 与君绝。 再查宫禁,禁卫来报,她的贴身女官琴音曾带一辆马车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拿的是皇后的令牌。 前后算时辰,分毫不差。 心心念念故乡的她厌烦了后位,厌烦了他,终是逃出了宫去。 他捻着那一枝遗留的春山桃,听到一个关于她和大将军的传闻,心中已有猜测,满腔恨意丛生。 他静观其变,果真不足一月,就有线报传来大将军悄然入京的消息。 她的大将军来接她了。她这只鸾鸟,总是要从深宫,从他身边飞走的。 从前,他费劲心思,平衡朝局,引两党相斗,都抵不过这般强的吸引。 之后,宫中传闻皇后娘娘已病死,他只能顺水推舟,默许这样的传闻。 皇家要脸面,皇帝也要脸面。 但他决口不提丧仪,甚至禁止别人提起她这个皇后。 好像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从未存在,随着天长日久,终会烟消云散。 将所有屈辱和爱恨尽数埋下。 却没想到,这一桩耻辱旧事,十年后骤然再翻出来,竟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皇后没有回北疆,也不曾离开皇城?” 元泓轻声喃喃,抬起沧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 “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1章 结局(三) 龙涎香幽沉, 熏染雕窗外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 琉璃宫灯照下,年轻的天子面色苍白,眼泛血丝, 像是苍老了十岁。 元泓坐在龙案前良久。袖边的茶水已凉了,才想到那个罪臣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他示意候在殿门外的陈笃上茶。 “陛下,二皇子殿下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陈笃小声禀告。 元泓颔首,陈笃拂尘一挥, 一名小少年身着金纹锦袍入内, 昂首阔步, 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朕看看你的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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