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茫茫大雾之中,纸钱漫天飘散,底下人鬼厮杀,尸横遍野,直到人声渐渐湮灭在风中。 沈今鸾静在喜轿里幽然矗立,纸皮糊的赤红怀袖迎风吹动。 就像当年在后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着与她作对的朝臣流尽万滴鲜血,染红白玉宫砖。 她生前为大魏皇后,母仪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后成了一缕孤魂,也可召来女子冤魂听她号令。 这些鬼娘子们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气所化的厉鬼,怨气深重,杀人于无形。 来去之间,面目可憎的精壮男人们,空挥着刀,一个个倒在了浓雾之中,喉骨破裂,七窍流血,最后抽搐着咽了气。 血花溅起,落在喜轿之间。沈今鸾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口,避开血流的痕迹。 她心中生出了无限快意。 这些人不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恶人,也都是逃亡的顾家人。多一个顾家人死于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无辜战死的亡灵。 “别、别杀我……” 沈今鸾循声望过去,只见雪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顾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别动手。 阒静了片刻,顾单钧以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处挣扎,慌乱中抓住了喜轿前的一把珠帘。 珠帘惊慌一般地晃动不止,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看见了喜轿上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 她一露面,四野飘荡的鬼魂全部静止下来,只低低地呜咽着,围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顾单钧一怔,看不出这普普通通的纸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得朝着纸人猛磕了好几个头: “救命!救命啊……” “哼——” 一声低笑过后,一道尖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一个罪人,凭何要我饶命?” 一股寒颤从脊椎底下窜起,顾单钧茫然四顾,再回首,只见轿中纸人分毫不动,如同一个死物,并未开口。 另一个女声从一旁传来: “说,你根本不知道顾辞山的尸首在何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诓骗顾昔潮,设下埋伏杀他,是不是?” 听到顾辞山这一名字,顾单钧明显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杀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用他大哥的尸首活命而已啊!” 垂头的瞬间,他似乎听到纸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愤怒不已的颤动,散发着一股杀意。 “你竟敢骗我?”“罪该万死!” 不同的女声,都在说同一事,惊悚之感登峰造极。顾单钧霎时明白,这些截然不同的女声,或年轻或垂老,或娇弱或蛮横,竟然皆是这位轿中贵人的传音。 此地厉鬼,皆唯她马首是瞻。 “惊扰了贵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头垂得更低,瘫倒在地。 预料中的发难并未直冲着他而来,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传来: “你们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杀了顾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线生机,仰头道,“贵人也恨他吗?我可为贵人除害!那毒药,不出三月必然毒发身亡,全身溃烂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声音轻柔如烟,却转而陡然变厉,“但毒杀顾昔潮,你还不配。” “顾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杀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飘过他左右身侧,一道道女声在他耳边回荡开去,震耳欲聋。 顾单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顾昔潮那小子竟然还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仅杀不了他,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然而顾昔潮,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只得对着喜轿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地求饶道: “我知错了,我即刻交出解药救他,贵人饶我一命罢!”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生命的倒数。 静默了不知几刻,才听到又一个娇俏的女声笑道: “可。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顾单钧哆哆嗦嗦地从襟口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谄媚一般递向了一动不动的嫁衣纸人: “解药在此,只需服下便可无事。” 一阵阴风吹过,手中的药丸已然消失不见。 他一抬眸,只见纸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动了一下。 顾单钧耸动的双肩沉了下来,轻舒一口气,再大拜道: “谢、谢贵人不杀之恩!” 话音未落,他感到喉间猛然涌出一股腥热,他失措地抬手一摸,只看见满手鲜血横流。 他的双耳,双眼,鼻孔,嘴角等七窍正在慢慢地流出血来。 顾单钧身体僵硬,只能看着浑身的血汩汩地从没有伤口的身体里涌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积起一个个血洼。 惊骇之中,他面色惨白如纸,失力倒了下去,颤抖的手指了指纸人: “你,你出尔反尔!……” 女鬼们畅快无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来,为口不能言的纸人传音: “兵者,诡道也,对付你这种小人,只需用计,何需守诺。就为告诉你,这天底下还有报应二字。” “你害她们做了冤魂,就算顾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必要你血债血偿!” “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顾单钧早已吓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厉鬼的尖啸声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图逃离。 沈今鸾冷眼看着男人如蝼蚁一般无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挣扎。 她死过一回,知道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还没死,只能等死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日。 半空中有几团雾气朝她飘了过来,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飞扬。 众鬼娘子齐声向沈今鸾拜别道: “我们手刃了仇人,大仇得报,心愿得偿,终于可以去轮回往生了。” 沈今鸾眼望欣然雀跃的鬼娘子,神容有几分黯然。 顾四叔最为可恨之处,是利用顾辞山的尸骨下落,引诱了顾昔潮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顺着找到父兄遗骨,以为可以了却执念,前去往生。 现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鬼相公那处衣冠冢里,他二哥的旧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战死的父兄,她今日凄惨的境遇,全拜当年的顾家人所赐。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真想毁了这颗解药,全然断了顾昔潮的生机。让他也尝尝她毒发死时痛彻五脏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着药丸,迟迟不决。 “我们可先走了,因为啊,你那个拜过堂的活人相公,寻不见你心急了,已找过来了。” 鬼娘子们衣裙摆动,掩嘴偷笑,对着她指了指远处的崖口。 沈今鸾凝眸,望向大雾的尽头,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轮廓,被月色勾了银边,灼灼发亮。 虽只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面容全陷在阴暗里,沈今鸾却一眼认了出来。 还真小瞧了顾昔潮,中毒后行路都艰难的人竟能只身从那崖底脱困。看来,她离去前那一句激将之语起了作用。 要是统领北疆的顾大将军就这么死了,未必太过可惜。 沈今鸾骤然收拢手心,将那一颗救命的解药藏于袖中。 将顾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谓不美妙。 回到北疆这数日来,她在纸人里做低伏小,忍气吞声,被迫陪他演这出戏,已是厌烦至极。 也该是时候图穷现匕了。
第20章 穷途 墨云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草丛被风吹得低伏下去,隐约露出几人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拂动。 顾昔潮和身后的亲卫,将红缨衔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们一行人躲在崖边一处嶙峋怪石底下。方才为了从崖底紧贴岩壁攀爬上来,全都卸了甲,毫无防备。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积雪浸湿,浑身寒凉,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总好过永远被困死在下面。 行山险峻,上头竟也再无箭矢偷袭。太过顺利,令人生疑。 现在又实在太静了,更是不同寻常。 骆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军士们: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远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像是被狂风扑灭,再也没有燃起来。 顾昔潮望着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狭了一瞬,向众人示意噤声。 他攀上怪石,纵身一跃,跳上了崖边。余下众人训练有素,虎跃猫行,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崖边大雾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着衰草一路潜行,草丛分拨的尽头处,赫然显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许。 血迹犹温。 众人脚步一滞,再循着血迹探去,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两具尸首。 “难道是北狄人?”众人拔出了悬在腰际的长刀,严阵以待。 若是北狄从云州来犯,不仅他们生机全无,边防更是危极。 顾昔潮按在革带的手指缓缓落在刀柄处握紧,凝眸细看,认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是那一帮逃犯。” 骆雄将两具尸体翻开,借着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这两人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并无刀剑痕迹。”他嘀咕道,“难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顾家逃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两旁,也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众人越走越心惊,没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这些逃犯若还活着守在此地,就算他们有惊无险从崖底攀了上来,也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犹未可知。 前面茂密的草丛抖动一下,一声微弱的呼声传来: “有鬼……救、救我!” 顾昔潮快步过去,拨开草丛,见一人卧倒在地,双腿在草间拖出两道猩红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悬崖边。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长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显得犹为可怖。 正是在崖顶设伏截杀他们的顾单钧。 这一回,他见了顾昔潮恍若是见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惧意,声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杀我!” “哼,还想骗人?”骆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触及,便有一道殷红的血流从他眼角、鼻间、双耳、唇口里缓缓溢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毫无活气。 众人皆惊,顾昔潮身后一名精通医术的亲兵疾步上前,开始救治。 顾昔潮面无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声“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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