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单钧听到他这一声“四叔”,惊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丝伤怀,一丝释怀。 他被这小子追杀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设下毒计,以为终于可以将他困死崖底,永绝后患。 没想到他竟还能死里逃生,带人攀着岩壁上来了。 到底没什么能困住顾家九郎的。他素来擅长以命相搏。当初是,今夕亦是。 顾单钧稍稍恢复了清明神志,自知时间不多,看着顾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还是你赢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陇山顾家的家主,还是你当得……” 顾单钧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只可惜,纵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顾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凛然似刀,衣袂迎风猎猎。 “四叔不肯说也罢,”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为,天底下并无一定办不到之事。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大哥的尸骨,也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顾单钧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尽毕生力气一般唤道: “九郎!” 他仰头望着顾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点燃了,灼灼地烧过来: “当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发兵救援,但实在是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说了两声“天命难违”,顾昔潮蓦地转身,俊面威严,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澜翻涌,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当时肯发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会战死,云州也不会陷落敌手整整十年。” 他和她,也本来不是仇敌,更不该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顾昔潮负手而立,闭了闭眼,任由漫天纸钱落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凝结成冰: “一句天命难违,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净?” 他冷眼看着脚底挣扎的血亲,甩开被攥住的袍角,道: “四叔还是到了九泉之下,亲自与死去的兄弟们谢罪吧。” 顾单钧忽地嗤嗤笑了起来,身躯痉挛,咳了一声,唇边血花涌出。 流亡这么多年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绝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来被顾昔潮杀得挫骨扬灰…… 要么,没死的,就是变成了他和顾昔潮这样的恶鬼。 “九郎,你以为杀光我们就是在赎罪?”他眼神阴冷,指尖死死戳着顾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们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这辈子也永远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个人……你就是只恶鬼!” 字字刺心。可顾昔潮的面容却始终平静而淡漠,甚至还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此话说得也不错。因为顾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来的,本来就是只无法瞑目的恶鬼。 寒风里,顾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实意地道: “罪人也好,恶鬼也罢。待我此生事毕,自会下到地狱,届时,于顾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词。” 顾单钧在地上如同蛆虫在地上扭曲着,呕血不止。 身旁的亲卫尝试救治多时,无力回天,只对顾昔潮摇了摇头: “将军,此人四肢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像是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看似还活着,只不过承受无妄痛楚,其实、其实人早就……” “这、这到底是什么杀人之法?”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生死的军士们都心惊不已。 顾昔潮看着底下痛苦的顾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尸人”。 顾名思义,是一种刑罚,犯人看似还是活人,其实早就是一具尸体。与尸体不同的是,那人还有痛感,最后只能鲜血流尽,绝望地慢慢死去。 这样残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见过了。 当年,顾家的陇山卫从云州归来,军中没有去驰援沈氏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莫名获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处决了。 唯有那个死了十年的人,才会对顾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顾昔潮举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顾家人早已死绝的“尸人”,唯独眼前之人还有一口气在。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凛,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头,沉声道: “她留着你,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九郎,那个纸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药,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远处大雾弥漫的深处,“她让我带话,对你说一声……” 顾单钧的声音低不可闻,战栗着一字一字吐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闻言,顾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雾的尽头,深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 “九郎,你别去,她、她引你过去,是要杀了你啊!……”顾四叔最后呜咽一声,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双眼睁着,已流尽了血,没了气息。 众军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动不动的将军。 顾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远处雾气如泼墨浓烈,时不时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嚎,像是有人状若疯癫,惊惧至死。 “将军……”亲卫低声唤,不敢再上前。 这一队逃犯他们追击多年,个个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诈,身手极好,如今竟都这样死于非命,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可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举着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过遍野横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炼狱,都乐于笑往。 耳边有边城的金柝声在回荡,他的衣袍被寒风撕扯着翻飞不息,在空寂中猎猎作响,手中火杖忽明忽灭。 漫天的纸钱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连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气萦绕在周身,他不免神志昏沉,脚步有虚浮之感。 举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雾最浓烈之处,他一来,雾气便从他身边幽幽散去,连头顶飘落的纸钱也静止下来。 悬崖的尽头,一座熟悉的大红喜轿静静矗立,庄严肃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喜轿四周,云霭沉沉。那一个失踪的嫁衣纸人,端坐喜轿之上,居高临下,周身血污斑斑,纸袖迎风拂动。 宛若昔日金銮凤位之上,宛若凤冠翟衣加身。 狂涌的风息之中,顾昔潮停下脚步,伫立在轿前,鬓边一缕白发随风拂动。 然后,他后退一步,五指缓缓攥入箭袖,用一种如同叹息的语气,轻声道: “臣,参见皇后娘娘。”
第21章 鬼皇后 上一回听到顾昔潮这一句“臣参见, 皇后娘娘”,是在京都皇宫里的洛水池畔。 承平五年的中秋夜,元泓于御花园中设宴, 顾昔潮入宫伴驾。她趁元泓与大臣们同饮酒醉,单独传唤了顾昔潮。 彼时,他的心腹方被她的人捏造罪名扣押。她知他为了救人,哪怕刀山火海也定会赴约。 那一次, 她对他存了杀心。 她精心挑选了数十名最是得力的侍卫, 携一壶鸩酒, 前去赴约。 洛水池畔,草盛亭幽, 点点孤萤,携光飞舞。 顾昔潮未带随从,孤身一人坐于畔石之上, 长腿支颐, 身旁放着一壶酒。一身月华,清冷落拓。 可那时,她已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曾经锦衣玉带, 宝剑貂裘的少年, 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热烈张扬。一袭暗色的玄青劲袍, 无雕纹镶绣, 无佩玉饰金, 整个人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独饮了不少酒,面泛薄红,唯独一双黑眸亮得惊人。见了她也不避退, 只起身,道了一句: “臣, 参见皇后娘娘。” 说是参见,一点行礼的架势都没有,都不曾弯一下腰,低下头。顾昔潮是大儒教出来的子弟,一向行止端方,唯独面对她时,一点君臣尊卑礼仪都无。 后来,她便懂了,她这个北疆军户出身的皇后,世家高门向来是不认的。 毒杀在即,她也懒得同他计较礼法了。 “你要如何肯放过陈侍郎。” 顾昔潮突然开口,单刀直入。 她从旁端起备好的毒酒,款步向他走去的时候,迎上他的目光。 即便下一刻就要毒杀他,她仍然觉得他那双映着水波的双眸,当真俊美无双,摄人心魄。 她敛袖,将酒盏递到他面前: “只要顾大将军饮下此酒,不仅陈侍郎可归家,你我恩怨也可从此一笔勾销。”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酒盏,又望向她,淡淡地道: “臣尚有未竟之事,不能饮此酒。” 她袖手一扬,正要按计令侍卫上前将人制住灌酒。才转过身,手腕却忽然被扣住。 在场侍卫,无人敢擅动,无人敢出声。 一个是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一个是简在帝心的柱国大将军。 皓月当空,宫灯下的洛水波光粼粼,二人相对而立的影子在荡漾的涟漪里,稍一分离又交织起来。 顾昔潮钳着她的手腕,迫使她将酒盏一横,毒酒漏下,尽数倒入洛水之中。 而后,他劲臂一收,将她拽至身前,贴近自己。 幽暗里,她纤薄的纱衣在风中肆意拂动,扯露出一抹柔白肩线,被迫抵在男人深色暗纹的襟口,潋滟游动。 太近了。男人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压抑的呼吸声历历可闻。她猝不及防,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 两两相望,他幽深的眼底映着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久久地颤动不已。 哪怕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他那一刻的目光,清冷得近乎漠然,却暗涌着一丝炙热的血色。 “你,放肆!”她许久才缓过神来,出声低斥。 他定是醉得疯了,她心想,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虎口,溢出的血丝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靡艳。 顾昔潮始终没有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臂弯紧绷,一言不发,用自己酒壶中的酒重新倒入她手里已空的酒盏。 而后,他把着她的手,仰首,缓缓将酒盏倾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一下,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饮罢,他松开了她,抬手抹去唇角残酒,轻描淡写地道: “臣,谢皇后赐酒。” 她手中倏然一空,心中也一空,回过神来,本想令侍卫再将人扣住,元泓已派人来寻了。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顾昔潮拎着酒壶遥遥远去,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只右腕被他紧握过的那一寸肌肤,烧灼一般的滚烫。 洛水池中,涟漪散去,过往前尘也都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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