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心念一转,指尖微挑,魂魄一动,纸人便从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来,栽倒在雪地上。 诡异的嫁衣纸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惨白面靥上的酡红如酒醉,空洞无物的瞳孔直盯着逼近的北狄兵,血红的唇线幽然带笑。 “这是什么东西?”北狄人没有防备,面露惊恐,如临大敌,慌乱的刀尖砍向纸人。 沈今鸾一吓,眼前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顾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劲臂猛然一抬,直将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敢对我动刀?” 这一下,一旁的北狄骑兵纷纷看过来,满面怀疑地看向顾昔潮和地上的纸人。 四野阒静,骆雄手心捏一把汗,灵机一动,忽然大声道: “息怒!地上这位……是我们头儿刚拜过堂的娘子!” 沈今鸾蹙起了眉头,“啊?”了一声。 众人皆是面有惊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应过来,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来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找到她了?” 他摇头叹息一声,指着纸人,声情并茂地对北狄人一一道来: “他这个人啊,痴情的很,这辈子就这一位心上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从此啊,这里就痴傻……”邑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不再说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纸人,又望向顾昔潮,就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见他目光迟滞,两鬓一绺银丝,衣袍破旧得不成样子,怀疑又减弱几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怜悯。 纸人里的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骆雄张口就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羌人也口若悬河,像是对顾昔潮很是了解,说得跟真的似的。 见顾昔潮一直一言不发,北狄人将信将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顾昔潮示意他,压低声音催促道: “你快说,是不是啊?” 良久,顾昔潮终是点了点头,道: “内子早逝,请诸位不要惊扰亡灵。” 阴风拂过他鬓边的银丝,幽深的目色缓缓浸入黑夜。 骆雄也没闲着,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别小看了这纸人,这是我们南边人的禁术,纸人有灵,不得擅动,会招来鬼魂……” 为了让这队人脱险,沈今鸾也只能照着他所说,装模作样地拂动起一阵阵阴风,逼得一众北狄人后退几步。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雪地上的纸人。 这纸人邪门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觉到阴风迎面四窜,森冷之气直直钻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惊扰亡灵”,北狄人本就十分惧怕中原的巫蛊之术,便不再细查,挥挥手放行,命令邑都赶紧将这队人马带走,自己则往南面巡视去了。 想起自己的纸人被说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鸾心中不快,看着面色沉郁的顾昔潮,更加无语了。 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何他倒是比她还难受的样子? 沈今鸾心头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声开口质问道: “这些羌人为何会帮你?” 顾昔潮只道: “他们若不帮我,北狄人会一并将他们捉拿,严刑拷问。” 沈今鸾心道,顾昔潮向羌人隐瞒了身份,若是说摆明是大魏军主将,羌人定会杀了他献给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虽是有理有据,可是此事疑点颇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问,只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邑都追上了顾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会儿和我再打一场。这一次,我未必还会输给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号,该是我得的。” “不过虚名,让你又何妨。”顾昔潮目视前方,语气轻浅。 邑都拳头重重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道: “不行!你难得来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这次换我把你打趴下,让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看见,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众羌人都对顾昔潮一行人很熟络,时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钦佩,像是认识很久了。 行了几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遥遥可见毡帐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洁白的毡顶。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着,灯光通明,亮如白昼。木栅栏内,牛羊驮马,听到人声散开来,驼铃轻响,一声声撞进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卫见到邑都带人回来,将人迎入了营中。顾昔潮一行人步入营中,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计,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我去禀报首领,你先去帐中等着。”邑都语罢,大步走向远处部落正中的那顶最高大的毡帐。 顾昔潮行至一处大帐子前,亲兵守在帐外,他从马上抱下纸人,取了那个宝贝的兽皮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晦暗。数尺高的厚重幔帐密密匝匝,将当中的胡榻帷幄圈起来。 一条羊毛毯铺设在胡榻上,旁边一对羊角装饰上放着一把弯刀,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 顾昔潮将兽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转身离开帷幄,在火炉边卸下了肩甲。 头顶悬有经幡似的五彩布条,横亘在前,风吹帘动,鼓动作响。 此间寂静。习惯听她评头论足,而她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纸人。 呆板的纸人犹在,不过一个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见了。 下一瞬,一阵阴风从帘外猛然袭来,头顶的幡布乍然狂卷大作。 床头羊角上的那柄弯刀嗡鸣不止,骤然出鞘,锋刃直向他而来。 顾昔潮一偏头,那白刃在刹那间拂过他的鬓发,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桩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杀意凛冽。 顾昔潮缓缓抬眸,目光掠过幔帐,只见那一缕魂魄正坐榻上,端庄孤傲,冷视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銮殿上。 他劲臂一旋,从木桩里拔出刀,缓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飞,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过,消逝,微微拂动他散落的一绺鬓发。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动,面色从容: “娘娘又要杀我?” 魂魄幽幽盯着他,声音比刀锋更冷,如扼咽喉: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身为大魏边将,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在蓟县,你对羌人图腾如此了解,我就当你知己知彼,并非怀疑。” “从蓟县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错,显然是来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马粪点燃的篝火,也是与羌人约定好的信号。” “更不必说,你羌语流利,而且这一路上那些羌人对你的态度,绝非寻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来。这毡帐不是现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为你安置的,里面的摆设,都是你最惯常用的。” 她指着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顾大将军的床头,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这桩桩件件,你连装都懒得装,是真当我愚不可及,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担心我会看出来?” 顾昔潮看着她,目光淡然,隐带讽意,道: “皇后娘娘观察入微,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旧事。” 沈今鸾一愣。 从前,她熟知他每一个习惯。 床前要放刀,随身带锦帕,衣服得熏香,心爱之物是生母留给他的一把金刀,起杀心时会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欢的摆设,惯用的东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怜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她入宫后,听闻他心狠手辣,杀尽亲族,只为成为陇山顾氏家主,统领世家,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顾昔潮。这个自小丧母却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杀戾之气。 后来他远去北疆,朝中曾有后党请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权,甚至赐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挟私以报,殃及边防。 他们担心他从极盛之时、极高之处跌落,丧失了从前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之骄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边陲之地,必定从此心生怨怼,会为了爬回高位不择手段。 而今她死后与他再逢,发觉他确实已全然变了一个人了。 沈今鸾声色凌厉: “从前,顾将军三伐南燕,收复失地,为大魏治军,在兵事上鞠躬尽瘁,是国之肱股,元泓确没有看错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我也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顾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动,似是嘲讽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见,我这个可敬的对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他这样的神容,像是一触即碎,她从未在从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昔潮面上见过。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杀尽叛逃出关的顾家人,沈今鸾心头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已不认识你,也不敢信你。” 执掌凤印以来,她见过太多芦苇一般的所谓臣子,头重脚轻根底浅,见风使舵,为了利益可以抛弃所有为人的尊严。 连贵为帝王的元泓,也会为了所谓利弊,忘却初衷。 历朝历代,多的是边将暗地里与外敌暗地交易,佯装进攻撤退,设计大胜惨败,以换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军饷,更高的官职,更大的权势,无论何种图谋,皆为叛国。 若说从前的顾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阴诡之计,如今的她已无法辨别。 沈今鸾尚在犹疑,眼底忽落入一片庞然阴影。 “娘娘既已认定我通敌叛国,大可按大魏律,杀了我。” 顾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个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将她单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还想为你父兄报仇吗?不必再等毒发,此时此地便可了结我。罪名就是,勾结外敌。” 过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在眼底幽幽流过。 淳平十九年,北疆军覆灭,他孤身一人自北疆归来,滂沱大雨之中,来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还未走近,一柄刀就横在他颈侧。 他当时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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