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是死后化鬼, 这十年, 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缕孤魂。 在徐老的叹息声中,顾昔潮依旧沉默, 如若未闻,提着酒坛,离开了院子。 四野白雪无回声。满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时孤绝的身影, 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动。 沈今鸾飘在他身后, 忍不住小声地道: “顾昔潮,原来,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么?” 男人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帘低垂, 没有回答, 像是默认了。 沈今鸾默然。 她死了十年, 距离顾昔潮少年时向先帝请旨赐婚也已过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 足以改变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变, 有人成亲,有人远走, 有人死去……在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永久,不过是光阴流转,弹指刹那。 唯有她和顾昔潮,还在执念着那一桩死无对证的旧案。 而顾昔潮,还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岁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变心意,宁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鸾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轻抚几下前胸。为什么心口那里闷闷的,还有一丝酸涩。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许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酿,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还做了鬼,还能去轮回转世。” 她蓦地开口,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宽慰道: “这辈子,你们只是没有缘分。或许,你们下一世还能再见的呢。” “嗯。” 顾昔潮步履不停,仰头望向那一轮雪月,微微一笑。 “会再见的。” 他轻声道。 …… 牙帐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帐的一路上皆是上坡,来面见公主的各个部落首领皆是衣着鲜艳,手捧的贺礼也都十分讲究,如同朝圣。有镶嵌宝石的弯刀,一袭雪狼毫无杂色的皮毛,还有西域的汗血宝马。一个个像是铆足了劲头,争相向公主献宝。 十五年来,北狄人占领云州,周边四郡土地肥沃,五谷丰饶,养得兵强马壮,光云州方圆控弦之士便达十万。 明河公主身份尊贵,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内,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谁娶了明河公主,你看这牙帐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经成亲了,只是那驸马爷,我来了牙帐好几回都不曾见到,你见过没?” “我这种偏远小部,连公主都没见过,如何见过,那驸马爷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几个的部落头领小声议论,沈今鸾静静听着,瞥一眼身旁的男人,无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对汉人礼遇有加。以顾大将军过人姿貌,本来大可去竞选个驸马爷,再不济忍辱负重当个面首,或许早也在敌营中将尸骨寻到了。” 顾昔潮古井无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当年又何必入宫为后?倒不如随臣一道潜入牙帐,以娘娘才智,定然搅得牙帐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归?” 这回,轮到沈今鸾笑不出来了。她瞥了一眼顾昔潮铁青的脸色,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还未入牙帐,已闻喧天鼓乐。远处开宴之所,居中有一开阔高台,以大红锦缎铺就得席面,绣以猛禽异兽的纹路,当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礼的队伍中尤为显眼,被四名执刀侍卫拦住了去路: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内。” 莽机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们行礼,道: “我们是羌王帐的人,有要事求见可汗和公主。” 侍卫们一听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会见羌人的。” 众侍卫举着刀柄驱逐他们,莽机灵活地避开侍卫,大声道: “我有一坛十年的桃山酿,是特地来为公主贺寿。” “十年的桃山酿世间难得,仅此一坛,请公主品鉴!” 少年故意高喊的声音震天动地,四面各处的人群朝他频频回首,窃窃私语,连远处高台上的人影都动了动。 “退下。” 一道喝声传来。 高台走下三名名红锦胡袍的女侍,一见到她们,侍卫们即刻收了刀避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近看,为首那女侍细眉凤眼,朝莽机等人款步走来,身上绫罗拂动,自有一番凛然气度。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莽机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望着他手中的那一坛酒。 随之,袖手一挥,身后的人便为她打开了酒坛的绢布。 酒香四溢,飘散开去。 她不紧不慢地抬袖,在坛口轻轻挥动,将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后面两女侍为她净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坛口边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尝。 那女侍轻抿双唇,满意地点了点头,向羌人递上一块铜制的令牌: “凭此拜帖,便可入牙帐。” 语罢悠然离去,衣袂飘飘。 “你闻到了吗?”沈今鸾道。 顾昔潮点了点头,道: “她们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鸾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白旃檀的香气。” 从前的富贵公子,品茶弄香,诗酒入画。每每见了他,袖间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顾昔潮哪里还有昔日风雅之习。 “调香之术,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他回道。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蕴,一家子哪怕武将出身,也尽是文人墨客的风调。 “这公主的贴身女侍颇懂品尝桃山酿的法门。桃山酿以花酿造,香气纯澈,素有先尝酒气,再品酒水之说法。” “这明河公主,一个北狄人,如何这般懂品鉴桃山酿之法?” 望着那女侍远去高台的背影,沈今鸾心有疑虑。 光是一个贴身女侍已是如此风华气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锦袍女侍回到高台,屈膝躬身,对着一卷珠帘低声禀告。 珠帘微微摇晃,映出帘后一抹浓黑的影子,点了点头。 女侍盘腿跪坐下来,为面前的白玉香炉添了香,随口调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这桃山酿,我再将人赶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会放那几个羌人入牙帐,也不怕有人生气……” 帘后一声轻咳传来,女侍一惊,改坐为跪,不敢再出声。 白玉香炉,袅袅香息,散入幽静的珠帘之后。 一只镶绣金纹的袖口拂开一缝珠帘,里头的人眺望远处一队羌人离去的背影。 女子的声音混着沉沉的白旃檀香,从中传出: “那几个人,确是羌人,但领头的,是汉人。” …… 顾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时,寿宴已开场。 沈今鸾终于见到了当年云州之战的敌军主将,北狄可汗铁勒腾。 可她却眉头轻蹙。 高台上,铁勒腾满身皮毛,硕大的宝石吊珠环绕颈侧,赤着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经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软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缩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双眼浑然,手中酒盏不曾停。他的脚下踩着嗷嗷叫唤的女奴,被雪肤碧眼的妖艳胡姬簇拥在中间。 他的右手却强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发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觉行动迟缓,不如胡姬年轻貌美。 当年称霸一方的铁骑雄主铁勒腾,如今在御座上犹如老态龙钟的虎豹,磨平了杀人的爪牙,却还在肆意咆哮。 面对昔日杀死父兄的仇敌,她本是心怀恨意,此刻却大失所望。 沈今鸾侧目再观,御座四周围着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时有精干的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帘。 那珠帘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虽在前,但倒像是珠帘后的,才是这云州正主。 面对昔年仇敌,沈今鸾按奈不住,正想飘过去一探究竟。 “你别去。”顾昔潮低声道,“北狄佛法盛行,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静观,不可冒险。” 沈今鸾黯然,现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顾忌,便乖乖待在顾昔潮身边。 “羌部前来贺寿。” 顾昔潮上前,递上桃山酿的酒坛,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过了酒坛。 铁勒腾饮酒正酣,浑浊的双目大睁,先是一愣,似是没料到羌族会来,忽然大喝道: “阿密当他人呢?他竟敢不亲自来拜见我。” 顾昔潮凛声道: “阿密当叛变可汗,已被我斩于刀下。请可汗过目。” “特来牙帐请赏。” 有人上前,在铁勒腾耳边诉说,曾向羌族王帐派出的使臣却半月未归的消息。 铁勒腾听完,摔了酒盏,猛烈喘气,胡须扬起,大吼道: “阿密当这个叛徒,蠢笨如猪,可恨!” 他指着顾昔潮,狂笑起来: “来人,赏,给我重重地赏!背叛本汗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赏赐于你!” 顾昔潮抬眸,眸光锐利,一字一字道: “我请一见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 满场骇然。 觥筹交错的宴席再无半点声息。 多年以来,云州为北狄占有,原本栖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贱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还有人惦记着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众或畏惧或挑衅的视线里,顾昔潮面色从容,继续道: “当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军,先父心向北狄,反对此举,结果被他联合大魏军主将,诛杀先父。十五年后,我斩杀阿密当,为父报仇,也必要亲眼见到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确认他们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见尸骨,是为我家仇。请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鸾轻轻一笑,早就料到顾昔潮必要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 提及羌族曾为北疆军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点,连羌王首鼠两端的行径亦考虑在内,编造这一套理由,可谓是滴水不漏。 甚至连面上对北疆军的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来的。 牙帐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领,心中暗暗点头。 不必说费尽心力诛杀阿密当绝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来牙帐,不计生死,只为先父报仇,可真真是一条好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5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