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这是瞧不起我们北疆的桃山酿?” 语罢,还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纹丝不动。顾昔潮薄唇微动,轻声道: “我此来云州,身负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对着徐老说的,又像是解释给她听的。 徐老从布腰带里取出旱烟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将军每回冒死前来,定是有要事了。这一回是?” 顾昔潮轻叩案几,低声问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说的是今日生辰的这位?”徐老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摇头直叹: “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极为宠爱的女儿。她一个女子,统领了北狄最强的一支骑兵队,连几位王子都不如她。当年,踏平云州的北狄军中,就有她带的兵……自此,我们云州的汉人,就沦为奴隶了。” 徐老昏白的眼闪过一丝痛色,指了指墙外,道: “今日是她生辰,周边所有部落都来为她贺寿,牙帐里十分热闹。” 他目色仓皇,看着顾昔潮一身羌人装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机等人,道: “虽然,这几年她待我们汉人还算宽厚,曾经在可汗刀下,救过我们不少人。但是你们今天可别去触她霉头,听闻,她最是厌恶羌人。” 怪不得,城门口几个北狄兵要拦住他们进城,原来光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好恶,可汗可以枉顾羌人一族的内乱。 这位明河公主,还真是可汗的宠儿。 顾昔潮略一沉吟,问道: “你说,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来牙帐拜见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错。公主生辰寿宴,今夜牙帐设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内的,去了被人发现,恐怕是有去无回啊……” 莽机他们听见了,握紧了刀,倚着门长叹一声道: “我们羌族在云州,连狗都不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让那公主厌恶……” 沉默片刻,顾昔潮眸光忽掠过一丝光,出声道: “要去面见可汗,必是今夜。” “确是今夜。” 沈今鸾望着他,心领神会,点头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抛出羌王头颅,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赏,才有可能见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乱,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必将重赏功臣。顾昔潮这时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时机。 众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机会,真乃千载难逢。 莽机一愣,犹疑道: “可是这明河公主厌恶羌人,我们根本接近不了牙帐。若是以汉人的身份,还没接近牙帐,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杀死了。” 进退两难之时,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你们一定要今夜入牙帐为公主祝寿,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他指着带来的两坛酒,捋了捋胡须,笑道: “你有所不知,这明河公主素爱豪饮,最喜云州的桃山酿,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酿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会允你入牙帐,可以一试……” 没想到顾昔潮手下随随便便一个老头,都能将这牙帐,还有北狄可汗身边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计。他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虚度。 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这北狄公主还真是奇怪。不像寻常北狄人一般敌视汉人,还喜欢喝云州汉人才能酿出的桃山酿。” 她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 北狄人还真没见过世面,她还喝过二十年的桃山酿,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将军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吗?”徐老见顾昔潮离开,追了出来。 “此地就有劳徐老了。”顾昔潮心下一定,拎起桌上的两坛桃山酿,提步离开,鬼魂紧随其后。 “小将军留步。”徐老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道,“我不知,这桃山酿的味道对不对……” 众人莫名,徐老仰头望天,长叹一声道: “我不是云州人,这桃山酿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酿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这酒的味道是不是还是当初的样子。若是味道不对,戏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个汉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莽机一拍胸脯,自告奋勇正要出门。 “不必了。”“不必了。”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徐老只摇头不语。 “十五年了,云州会酿桃山酿的汉人都已死绝了。” 顾昔潮沉默,而沈今鸾怔在原地,心头酸涩再也止不住。 从前年年可见的桃山酿,因为会酿的人都死绝了,才变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过去,对着目色沉沉的顾昔潮,道: “我知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去牙帐,这坛酒事关乎你们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们啊……” 羌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酿是什么味儿的。 顾昔潮无言,在雪风里翻飞的氅衣却被一双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来。” “这坛桃山酿至关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沈今鸾望着他,声音很沉,“你烧给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从不饮酒的将军打开了酒坛,而后,将一坛桃山酿缓缓洒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酿入喉,酒水酸中带辣,呛得她喉头一紧。沈今鸾的视线霎时模糊了起来。 “桃山酿太好喝了,比御赐的西域葡萄酒都要好喝。” 记忆里,小娘子懒洋洋地倚着假山,藕色的裙衫拂过绿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 “顾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酿你也要记得烧给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弹了弹她浓密的双环髻,皱眉严肃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岁,不可妄言,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小娘子轻柔的声音渐渐化为了含糊的嗫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给我带桃山酿来,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 少年晃了晃见底的酒坛,无奈道: “你还真是,一口都没留给我……” 见她醉得一塌糊涂,瘫着不动了,少年无奈,将人横抱起来。她的裙摆被露水沾湿了蜷起来,他一面叹气,一面为她整理好裙摆,垂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一双小腿,垂头低声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皱,在他怀里哼了一声,酒后玉面涌上一层淡粉,犹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开了目光,屈身将怀里的少女身躯放下来,不再抱着,而是轻轻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少年玉冠束发,英姿俊朗,夕阳投下来,照得他整个人散着金灿灿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稳,脊背宽阔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锦缎柔软的衣料贴着她的面颊,少年人体温的热从中一丝丝渗出来,还有一丝很清冽的香息萦绕在她鼻尖。 “顾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闻……” 迷濛的眼帘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窜上了一抹薄红,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嬷嬷看见,你又要挨骂抄书了。” 她已睁不开眼,仍有意识,摇头拒绝道: “我不抄,你帮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笔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满地努努嘴,小声道: “话是这么说,最后你还不是会帮我抄……” 声音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里隐去。 然后,铺天盖地的夜色沉了下来。 篝火明灭,几缕焰光在黑暗中潋滟浮动。二人重叠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现又消散。 当初的少年乌黑的鬓角模糊成了一缕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灿灿的光尽数隐没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鸾闭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饮桃山酿,宛若对着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涩,烧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亲大哥还有二哥新开了一坛陈年的桃山酿,她吵着要喝却不被嬷嬷允许,正缠着二哥哭闹。二哥无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点,在桌底下给她尝。 一口不够,还要再一口。她耍赖撒娇。 大哥看见了,甩开袍角为二人遮掩,无奈地低声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坛三十年的桃山酿给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着她笑,然后男人们的笑容又模糊起来,淡入了满目的黑暗里。 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声焚烧,融化,最后化为烟气消散,桃山酿的甘甜一点一点沁入她的舌尖,喉间,直入虚无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身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乡甘甜的的桃山酿,沈今鸾一开始喜极而泣,到最后尝尽酸涩苦辣。 酒气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对上了顾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 他问她道。 “确实是正宗的桃山酿。可以送入牙帐。”她点了点头,声色冷静。 莽机等人茫然四顾,眼睁睁看着顾昔潮收了酒坛,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不知在和谁对话。只见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红得似要滴血。 而随他自言自语,小院中阴风阵阵,几棵春山桃时而摇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应。 众人惊异不已,唯独徐老看着昔年的小将军,目光饱含同情,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面有哀色,凝视着男人鬓边的银丝,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徐老深深叹一口气,道: “小将军,你想开点罢。” “你那位小娘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 不堪 沈今鸾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 又望向顾昔潮。 若放在从前,她想不到这天底下竟有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顾昔潮。年少成名,荣华富贵, 位极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来,不必说世俗的功名利禄,他连寻常人都有的家, 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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