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云州长大。” 她忽然开口道。 “幼时,阿爹在城墙边巡防,大哥会抱着我绕着这里的城墙,我不肯回去睡,给我唱军中的歌谣。大哥曾带我摸过这里每一块墙砖,自豪地指给我说,这是沈家祖辈守下来的云州……” 她呆滞地凝望着不远处箭楼下,那一角城墙上有几道撕裂般的箭孔,经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 她缓缓抬袖,指着那一角城墙下盘踞的榕树枯根,轻声道: “就是在这片榕树下,我和父亲副将的女儿芸娘,会一道跳皮筋。我的阿爹,他的阿爹,就在城楼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跑来跑去玩……” 榕树枯烂,人已不再。 “我去京都前,她来见我还大哭了一场,舍不得我走。我们当时还约定,等她成亲我必要回来云州的。她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许了北疆军中的秦校尉家了,他们一早定了娃娃亲,门当户对,本来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州城破之时,也不知道小芸娘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呢喃道,“兴许……也死了罢。” 面对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她不敢去想当年会有多惨烈,她只隐隐感到,在城破家亡之时,死去,或许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了。 顾昔潮沉默不言,她举目远眺,黯淡的视线里,云州浩荡,故人长绝。 “虽然十五年过去,我在云州的亲友都死绝了。至亲至爱,都不在了。” 而后,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但有一个人一定还活着。” “何人?”顾昔潮面沉如水,声音低哑。 “供奉我香火的恩人。”沈今鸾抬起眼,极为笃定地道。 “我回到北疆后,我的魂魄已比初来时有力许多。此番我越近云州,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 她沉痛的面上露出无限期待来,一字一字道: “我能感到,他就在云州,就在这里。” 如此作想,她像是浑身又有了力量,双眸熠熠,疾行跟上了前面东躲西藏的羌人队伍。 “姓顾的!” 顾昔潮迟缓地回首,见莽机指着一处宅院,朝他小声喊道: “邑都哥每回来云州帮你上香的地方,就是这儿吗?” “今夜,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
第41章 祠堂 冬雪消融, 破旧的宅门前,土地间露出枯黄的草皮。 夜色中,院子里栽着好几株多年生的花树, 枝头探出墙外,粗壮高大,树影婆娑。 顾昔潮略一迟疑,到底是为了躲避四处追查的北狄兵, 带着一行人避入院中。 他推门入内, 一行人跟上他, 匆匆脚步踏过宅子的门槛,溅起几滴湿漉漉的雪水。 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 如释重负,在阶前席地坐下。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只在院子里歇脚,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 沈今鸾环顾四周, 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 屋体以青石砌筑,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正脊砖雕饰以莲纹, 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 只是房门紧闭。 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 没注意到她, 她踮了踮脚, 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 屋内胡凳桌椅, 床榻几案,一应俱全,精致考究, 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却也小巧干净。 说来奇怪, 此地陌生,幽暗异常,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里头没有点灯,却有星点的光,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眼前的光不是灯,而是燃烧的香烛。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 一方长桌上,除却一座香炉,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 依照形态判断,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像是一座祠堂,只是不知供的是谁。 一方供桌纤尘不染,可这罩布早已陈旧,褪色成暗淡的红,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罩布轻拂如红浪,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 罩布的边缘,如波澜将起,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摇摇欲坠。 “嘎吱——” 堂前的大门却开了。有人来了。 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才跨入门槛,朝她走来。 男人眼窝深邃,眉宇浓黑高挺,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显得沉郁莫测。 不是顾昔潮又是谁。 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将它又重新盖好。 “不请自入,不是君子所为。” 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 被抓个现行,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收了探过去的手,拢在袖中: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顾昔潮径直掠过她,走向供桌,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 他的怀中,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 是春山桃。 外头又下起了春雪,他发鬓上满是雪白,揣在怀中的桃花却新鲜娇嫩。 携花而至,连肃杀的眉眼也恍若变得有几分温柔。 他在供桌上,开始侍弄纷杂的枝叶。 长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几分笨拙,一套醒花的动作却极为熟练,最后将这枝春山桃装入瓷瓶,置于桌上,供奉灵位。 沈今鸾呆愣了半晌,一瞬万念。 “喂,顾九,这花插瓶前要醒花,茎枝也要斜着剪,再浸入水中,多余的花叶剪去,才能开得久……这是我二哥从北疆给我带回来的春山桃,若是不开花全赖你。” “沈十一,你真麻烦。” 面对小娘子指点江山,英气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却仍是依照她的指令,笨手笨脚地摆弄她心爱的春山桃。 父兄战死,世家攻讦。三万人的血债,敌对的立场,一道天然的鸿沟隔断了少时相伴的情谊。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顾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当年纯熟了不少。沈今鸾心中难言的沉闷,转身望向窗外。 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花树,就是春山桃。 她震惊之余,转念一想,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种有春山桃,赏花酿酒。此地有栽,也算是寻常。 沈今鸾心中不定,仍是满腹狐疑,又问道: “这里究竟是何处?” 顾昔潮道: “此地是我私宅。” 沈今鸾更加疑惑。 顾昔潮怎会在云州有这私宅? 氤氲的香火里,顾昔潮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回道: “为了寻我大哥,我曾数度出入云州。” 那他在云州有一处宅院栖身,也倒是不足为奇。沈今鸾心道,可这十余排的灵位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莽机说,邑都常来云州为顾昔潮上香。再瞧着这供桌上终年不散的香火,后面山峦一般起伏的灵位……此地,该不会是顾氏的祠堂吧? “我在此地供奉先人。娘娘下回最好不要擅入。” 顾昔潮声色极冷,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转过头“呸呸”两声。沈氏和顾氏势不两立,她方才魂魄差点碰到了顾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外头宅院的门却在这时候又开了。 莽机等人登时站起来,拔刀戒备,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从门外探出了头进来。 一见到顾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惊喜地道: “小将军,你回来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小将军?她嘲讽一笑。 顾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柱国大将军,哪怕为她所害,贬至北疆,也该是统辖三州诸军事的大将,谁人见了不称一声“顾大将军”。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时,还生了白发。可这老叟老眼昏花,竟唤他“小将军”? 沈今鸾收了笑,再望向顾昔潮,却见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人。” 戒备的羌人们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刀。 那叫门的老叟好像已和顾昔潮相识许多年了,一进门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寒暄。 “一年未归,徐老别来无恙。”顾昔潮道。 那名被唤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礼道: “我这身老骨头,守着这院子,定不负小将军所托。” 就这破院还需要人打理么,看来真是顾氏的祠堂。 顾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内,问道: “徐老,这一年云州如何?” 徐老面色沉了下来,摇摇头,道: “还是老样子。北狄人就是强盗,什么都要抢走……当年,家家缟素,男丁战中几都死绝了,女的,这几年活下来的,也都一个个被掳去了牙帐……” “北狄可汗残暴得真不是人啊,听说要喝女子的血强身健体。那些被带去的女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老一声声诉说,凹陷的眼眶里挤满了泪水。沈今鸾听着,银牙咬碎,眼眶酸胀,想要抬手抹眼泪,手指只是穿过了魂体。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连为这座城悼念都没有资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两壶麻线吊着的酒,搓了搓冻红手,擦了擦皱纹里的老泪,笑得满脸沟壑,道: “一年没见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家都活着就好。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军,正好有两坛十年的桃山酿,可与将军共饮。” 听到桃山酿这个名字,沈今鸾的魂魄一动,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壶。 桃山酿,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时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酿成,故名“桃山酿”。她幼时,北疆每家每户都会炼制此酒,每逢佳节,或是嫁女儿了就将藏酒开封,满城皆是酒香。 陈年的桃山酿,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鸾喉头哽住,咽了咽口水。 顾昔潮看了一眼酒坛,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 徐老叹气道: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真可惜我这上好的桃山酿了。” 沈今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仪来,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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