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苦心钻营,花了数月时间筹谋,摸清了城楼附近的暗哨,把路线都规划好。只等那一夜北狄人的新年,大多数人都去吃酒,防守松懈,终于将那里的尸首放了下来。 寒风中,二人皆是泪眼朦胧。因为那么高大的将军大人,多年风霜侵蚀,尸首只化作那么小一团。 可他们没时间哀悼,迅速把尸首包裹在布里,背在身上,快马加鞭往南疾行,想要回到朔州。 因为他们知道,沈将军定是不想被埋在北狄人那里,定要先回大魏,再做安葬。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漏过了城门脚下的一个暗哨。那人看到二人出逃,在静夜里吹响了号角。 追兵追到了崤山北,密林之中,已有层层火光逼近。 敌众我寡,二人已是穷途末路,正想心一横背着尸骨跳入悬崖之中,也算死在了故土,了却忠义之名,总好过被捉回去令尸首受辱,又为俘虏。 这个时候,悬崖边出现了一队全然陌生的人马。 各个都是精兵,头戴兜帽,紧衣铠甲,腰佩长刀,肩有弓箭。但却和密林外的北狄追兵不是一路。 为首之人一身氅衣,头戴兜帽,从上到下盖得严严实实,不见面容,径自下马朝二人走来。 那人说,只要交出尸骨,既可帮他们将尸骨安葬在大魏人的土地上,又可保他们二人不死。 “你,你是什么人?”秦昭不敢相信,黑暗中真会有天降神兵相助。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沙哑,时有咳嗽。他说,自己既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大魏人,更不是羌人。只因与北疆军有旧,愿意帮他们一把。 说到这里,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扶着刀坐了下来,弓起了脊背,双手捂住了额头: “我们以为他是周边哪个小部落的首领,曾受过沈将军的恩惠,所以想要报恩,和我们是一条心的。” “我看那人,气度不凡,说话也极有诚意,便一咬牙,把将军的尸骨交给了他。” 贺毅握紧拳头,气呼呼地道: “可哪里知道,那人得了尸骨,离去的方向,竟还是往云州。我们才知道中计,昭哥,我说不能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人吧!你就是不听……” 秦昭眉头紧皱,面有疑色,摇了摇头,道: “若真是北狄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将我二人捉了去夺走尸首不就行了?” “况且,我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追兵已在林外。我怕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尸骨又要落到北狄人手里,不知要再受怎样的磋磨,辱没了我们将军……不如就赌一把,交给那个人,万一还有转机,可以让将军们的遗骨回到故土,入土为安。” 顾昔潮虚了虚眼,指腹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动,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二人,盗走尸骨又被捉回牙帐,如何还能活下来?” 秦昭倏然起立,阴郁的面色一扫而空,爽朗大笑道: “老子命大!” “那队人马走后,我们在林中被追来的北狄兵捉住,扔进了地牢里等着斩首。本想着死了也干干净净,只是觉得对不起芸娘,没将你救回来。后来竟然没想到,恰逢明河公主大婚,竟然特赦了地牢所有犯人,也包括了我们。” “又是这个明河公主。”久久未出声的沈今鸾眉头轻蹙。 贺毅挠了挠头,叹息道: “我们虽侥幸活了下来,可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只望,他真能把我们拼死夺回的尸骨送回大魏国土,让将军可以入土为安。” 秦昭垂下首,摇了摇头,道: “我觉得悬了。那个人带走了我们拼死夺来的尸骨,说是定会把将军葬在大魏的故土,却又转身回了云州……” “尸骨定然还在云州。”顾昔潮突然道。 他眸光一凛,看向身着北狄兵铠甲的二人,声音冰冷地道: “你二人在云州巡逻多年,云州可还剩下汉地当年的遗迹,没有被北狄人侵占的地方?” 秦昭回道: “都不见了。不必说当年城破,故土尽毁。这些年,云州大变,城中各处皆为北狄人所捣毁新建,不许我们耕种,改为放牧牛羊,每家每户都要学北狄语,连汉地的风俗都不让我们留下,原本的汉地旧址更是所剩无几……” 北狄人为了更好地统治,蚕食大魏旧民,颁下一系列去汉化的法令,要将云州的大魏人彻底驯化。 沈今鸾沉吟许久,眉头紧锁。 “我知道了!”她忽然出声,喃喃道,“是佛寺。” “北狄佛道盛行,连王公贵族都信奉佛法,供养佛像,燃以檀香。他们在云州或许会毁去汉人的各处建筑,但唯独不会毁去佛寺。烧庙毁佛,乃佛家大忌。” “十五年来,唯有汉人所建的佛寺长存云州,佛寺,即为汉土。那个人,定是将我父兄的遗骨放去了佛寺。” 她的眼里一点点亮起来,看着顾昔潮道: “那卷云州舆图,予我一看。” 顾昔潮颔首,从怀中取出那一卷羊皮纸在案几前摊开。羊皮纸上的勾画墨迹还很浓,边缘泛黄卷边,看起来经常被翻看。 沈今鸾在舆图之间来回飘过,食指划过整片墨迹黯淡的纸皮,来到西南处的一角,点了点。 “韬广寺。”她轻声道。 顾昔潮低声道: “云州境内少说亦有十座寺庙。你如何能确定就在这座韬广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不能确定。”她闭了闭眼,道,“我只记得大哥常说起,他幼时每月会和我那早逝的阿娘一道去韬广寺,为出征的阿爹祈福。” “若有选择,自己的尸骨非要留在北狄人眼皮底下,我会选在韬广寺。” “我即刻去韬广寺一探。”顾昔潮没有迟疑,起身拿刀。 他才一转身,却见两个男人已朝他拔刀相向。 “你怎会有云州的舆图?”秦昭双眼通红,厉声质问。 大魏朝的州县舆图,一般秘藏于军所大营之中,属于机密,唯有本州高级长官方可取用,一般军士根本看不到。 他在军中任职官阶高,只见过一次云州城的舆图。 今日这个陌生男人,在公主寿宴上自称羌人献礼,在牙帐行动自如,可汗还肯将他们接近不了的芸娘直接赏赐他一晚。更不必说,深不可测的身手,现在手里还拿着云州的舆图…… 秦昭警惕心大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到底是谁?来牙帐做什么,拿着云州舆图又有什么阴谋?” “你今日不说清楚,”另一侧,贺毅举刀逼近,厉声道,“休想活着离开。” 两道明晃晃的刀光一左一右逼近,顾昔潮冷淡的目光不曾离开舆图,半嘲不讽地道: “两个叛徒,有何资格质问于我?” 沈今鸾揉了揉发紧的额头。 她听他声音极冷,面色森然,之前隐忍不发,是顾及此行大局,此刻被刀尖所指,已是怒不可遏。 到底是狂傲不羁的顾大将军,能忍,但也有限度。自从得知他们是当年守城的北疆军,却背叛投敌,他看二人的神色就全然变了。 贺芸娘想要上前劝阻,被那二人护在身后。 二人摆开架势,一步一步朝着案几前的男人走近。 “你们都给我住手。”沈今鸾飘在半空,怒喝道,“都是自己人,还窝里斗?” 奈何只有顾昔潮听得到她声音。 “自己人?”男人瞥她一眼,觉得可笑,冷冷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了苟活,都曾做过些什么吗?” 死寂之中,他寒凉的目光扫过二人,自问自答道: “当年城破,云州侥幸没死的军士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要向北狄人交投名状。所谓的投名状,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同袍,加入北狄军。” 十五年前的痛事被陡然提及,巨大的伤疤从未愈合又被撕裂,二人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芸娘,她正趔趄后退,面色惊恐。 秦昭有一瞬的失神,神色凄然: “芸娘莫怕。我,本来也想刀一抹脖子就死了。我们秦家从来没有投降的儿郎。可是我看着脚下战死的阿爹,城楼上将军们的尸首,还有、还有被北狄人带走的你……我,不甘心呐!” 他是该死,但他放不下。 贺毅喃喃道: “阿姐,我还记得,死在我手上的那个兵,本是北疆军的厨子。平日里,他见我在军中年纪小,盛饭时总是笑呵呵地多给我一勺。我至今记得他倒地时看着我,啐了我一口,闭了眼……” “可我看着十一的阿爹大哥还挂在那城楼上,那一刻,我只想着如果十一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虽然她去了京都早已忘了我,但我就是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 他们又何尝不知投敌的下场,在这天地之间,不仅失去了来处,也再没了归处。 苟活,从来都比死要难得多。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她只想着,若她能再活一回,也会拼死求生,只为了活下去。所以,她从前虽痛恨投敌之行,今日却也感同身受。 只要,活着就好。 秦昭猛然抬首道: “就算我们是北疆军的叛徒,我们到死也要维护将军的遗骨!我们已经被人骗过一次,绝不会再上当了!” 贺毅冷哼道: “别跟他废话,动手便是!他根本不是当年北疆军的人,还敢称故人?北疆军沈家没你这样的故人!” 面对咄咄逼问,顾昔潮竟笑了一声,满目嘲讽。 “按大魏军法,叛国投敌是全族连坐,死罪一条。” 他长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你二人既是自己要求死,我便为大魏军清理门户。” “顾昔潮!”沈今鸾气得乱飘。 她自然知晓他这个人有多痛恨叛徒。在北疆花了十年,一心追杀叛逃的顾四叔等至亲,毫不手软,甚至差点搭上性命。 她想尽了理由,好说歹说地劝道: “你这,万一动静太大,把北狄兵引来怎么办?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不会。不过一刀毙命。”他回道,像是调笑又不像说笑。 她的声音又软下几分,虚空的手微微扯动男人的袖边,商量的口气: “顾昔潮,你把那蜡烛点起来。我亲自出来教训他们。好不好?” 男人充耳不闻,按在腰间的指腹一扣一挑,佩刀一下出鞘三分。 沈今鸾终于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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