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不懂,所谓择婿,便是涉入夺嫡之争,选一位沈家支持的储君。 而她那位向来恪守祖训的大哥却在最后写道,如若她实在不愿,他便劝说父亲,自己再上前线立下军功作为交换。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宫为家族谋前程。 长兄如父,大哥身负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却总是暗暗为她着想。 她将信件捂在心头,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门,沈家出动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卫,寻遍了京都。 寻她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匆匆掠过,一树拂动,青涩的枣果压弯了枝头。 “人走了。” 一只手臂掀起了浓密的树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从枝叶中露出一半,唇角轻轻一扬。 沈今鸾攥紧了怀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来。”少年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叶片,道,“我接着你。” 她不动,树影轻摇。 少年等了许久,便劲臂一撑,顾自攀上了树枝,嘴角衔着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这树上啃一辈子酸枣吗?” 见她还是不答,他浓眉紧皱,锦袍一掀,也跳上了树,一双长腿来回一晃。 看到她怀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问道: “你要去哪儿?” 她抿紧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进宫里去。”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吗?”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从没想过,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双眼无神,叹气道: “我阿爹说,女子总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没有家了吗?”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宫里未曾谋面的夫君也会待她如珍似宝吗? 少时的沈今鸾想不明白。 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她死时,弃若敝屣,甚至连坟冢都没有一座。 而彼时,那个少年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 “天地广阔。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你想待在何处,那何处便可为家。”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会有你的家。” 后来,那个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随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时候,买下了一间三进大宅院,庭院里种满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归家。 她想去何处,他便往何处。 然,天命无常,待他再次回到那个落满尘埃的家中,却不与她同归。 照看宅院的徐老历经战乱,丧妻丧子,神志不清,还当他是昔年那个意气风发要买宅娶妻的小将军,出来迎接。 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间暗室,百余座灵位如群峦起伏,无言相望。 红布如无边夜色笼下,覆住了满堂灵位,掩埋了曾经的希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书,置于最前头的那三座灵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黑暗中,沈今鸾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周身有一缕一缕的轻烟,正源源不断地没入她的魂体之中,充盈起来。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梦了。 梦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满白雪,冰寒的光融进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给她烧香。 待他缓缓回身之时,窗外的大雪就纷纷落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都做鬼了,还能做如此离奇的梦。 沈卿鸾怅然若失,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这里不是顾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吗?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回家。 云州,确实曾是她的家。 今日,却只能暂住在顾昔潮的私宅。 “咚,咚——” 一阵沉稳的叩门声之后,房门推开。一缕风吹来,灯火轻摇,帷幄微微拂动。 来人阖上了门,步入房中,修长身姿隔绝了屋外雪气和争吵声。 “明河公主以为我们定会逃回朔州。一连派了数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看到顾昔潮立在门前,半侧脸映着烛火柔光,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 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 “所以,顾将军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顾大将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勒鸢绝对想不到,他们竟还留在云州。在云州还有一处居所。 可她为什么对大魏主将的尸骨如此上心? 沈今鸾揉了揉眼,从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头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几丝薄红。 身上那件缢杀北狄可汗时撕裂破损的月白长裙不见了,而是一条卷草纹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艳相宜,别有一番端庄。 谁人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她呆滞地看着顾昔潮,耳后一热,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无需换衣,他定给自己又烧了衣。 也对,那一身月白长裙已在混战中被扯烂。她从牙帐出来那个样子,定是吓坏他们了。 沈今鸾抬手不断地绞着一绺发辫,忽然开口,声音轻如飘雪: “我,可怕吗?” 我是恶鬼,你怕不怕我?为何千万人中,唯独你朝我走来? 她低垂螓首,脑中浮现出那夜所有人耸立避退的场景,其实想问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乱,诸王争位,大魏北疆有了数年的喘息之机。” “你杀了铁勒腾,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做成了我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顾昔潮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犹如月隐星沉,晦涩之中带着她不熟悉的哀恸。 “旁人或许惧怕,但我,认得你本来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来面貌。 明媚的光鲜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挚爱的厌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静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缎的一截颈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睁大几许,眼尾沾染烛火的薄红,微微翘起。 他默默凝望她,从前只在梦寐里见到的神情,一颦一笑,又复现在他眼前。 瘦长的五指在袖侧紧张地握紧又松开,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了过去。 朦胧的灯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丝讶异,却也没有退却,任由他的手拂过面靥,轻轻落在浓密的鬓发之间。 “娘娘的头发乱了。” 她茫然抬手整理,才抚至鬓边,冰凉的手指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 魂魄的手指柔若无物,仓皇又徒劳地想要从他厚厚的老茧中退开,逃逸一般。 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何时这般怯过? 在她惊怯的目光里,他无声收拢了手指,沉声道: “娘娘该去见一见屋外的故人。他们都以为,沈家十一娘回来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将她鬓边一缕乌发捋至耳后。 箭袖落下,沈今鸾的鬓边多了一朵新折的春山桃,含苞待放,柔嫩娇美。 她却觉得鬓边好似灼烧了起来。 眼底是烛火,指尖也尽是火焰,鬓边也落满火焰,全部烧至心头。 待她回过神来,想起是被屋外的吵闹声惊醒的,她极力压下心悸,平静地回他道: “怎么了,他们在吵什么?” 男人双眸抬起,浓黑的眉峰似是微微一挑。 “娘娘,他们要杀臣。” 杀人如麻的顾大将军如是道。 烛火的暗影下,他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他的掌心自从攥住她的手指,一直没有松开。 她呆呆地由他牵引着,走过一道一道的廊柱,在顾家的宅院里穿梭,如归家一般。 昔日针锋相对得皇后和大将军,携手一道往院中走去。 …… “我就是被北狄兵再抓去,绝不能留在这顾家的地盘。” “正是!我们少将军视这陇山顾家为知己,可将军当年遇险,围困城中,顾家不派兵驰援,害得云州陷落,沈家将军一个个身死,十五年才找回尸骨。” “要不是顾家,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下场?” 北疆军旧部无意中听徐老说起,这里陇山顾家私宅的。一群人在院中踱来踱去,极是不耐。 莽机硬着头皮领着一群羌人苦苦支撑,拦着这一群人,以免他们入内惊扰到顾昔潮,忍不住啧啧称奇: “邑都哥果然说的不错,这顾九到处都是仇家,都不用我们动手,总有一日啊……” 他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庭院之中,登时收了声。 众人义愤激昂,看到他出现,横刀相向,怒目而视道: “秦二哥说你叫顾九,你领我们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是陇山顾家的人?” 月色皎洁,桃花瓣拂过犀角蜡烛的火焰。 烛火的幽影里,众人才看清男人是牵着一道青白的身影款款而至,风姿动人: “他是我的人。” 女子声色冷厉,不怒自威。 “他叫顾九。”沈今鸾看着顾昔潮,一字字道,“只是顾九。” 北疆残军瞪大了眼,看到她一身血肉之躯,先是后退一步,又顿住不动了,细细端详起她来。 犀角蜡烛照下,皇后娘娘,曾经的沈家十一娘沈今鸾白衣青衫,云鬓粉腮,栩栩如生,一如少时。 秦昭贺毅二人了解实情,知其为魂魄之身,默声不语。其余人之前见她从牙帐出来时的凶相,虽曾有疑虑,但此时见她一切如常,不由面露喜色,感慨不已。 当初听闻,沈家十一娘做了皇后,哪怕远在北狄牙帐的他们也听到了消息,心中为之一振,以为有了盼头。 可盼啊盼,直到快要认命了放弃了,却终于等到了她来。 沈家人,到底从未放弃过他们。 众人且喜且惊的目光中,只见一角玄黑的氅衣掩着一缕镶嵌金草纹的裙裾,暧昧的重叠,一步一步掠过他们的身侧,朝阶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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