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他大名。 男人抬眸,浓黑的双眼空空荡荡,像是烈火烧尽后的荒芜。 沈今鸾嗤笑一声,又笑一声。她忽已明了他为何死守这个秘密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你掩盖这么一个腐烂的真相,揽下杀亲的恶名,只为了维护顾家的声名。” “如此顾家,值得你这般相护?”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魂魄飘荡,浮光潋滟:: “不止顾家,大魏世家一个个全都烂透了……为了这么一个烂透了的世家,你竟与我相斗那么多年?” “你为了顾辞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顾昔潮望着她,缓慢地点点头: “大哥待我,如兄如父,如师如友。我从儒之时,大哥教我诗书忠义,亦教我品酒弄香。我投军之后,他领我入他军中,手把手教我顾家刀法,亲自授我智计兵书……” 高门侯府深似海,顾老侯爷常年领兵在外,他自丧母,被带回顾家,个中生存何其艰难。而少年顾昔潮却活得潇洒恣意。这当中又有多少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庇佑和爱护。 他的容止言行,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由这个大哥塑造的。 顾家长有腐肉,亦生嘉木。大哥一生为顾家死而后已,之后顾家便由他来守护,至死方休。 他是顾家人,身流顾家血,此生都无法逃脱。 顾昔潮回头望向她,淡淡地道: “我不能背弃顾家,亦如你十五年如一日,为父兄血仇,为沈氏声名。” 他和她,原是一样的。 一样都被困住,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虽生如死。 沈今鸾张了张口,始终无言。 她轻轻捂住了左胸,不可思议。 她不是做鬼了么? 做鬼了,不该是无知无觉,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口可以痛苦如斯? 为什么,竟比死前饮的那碗汤药还要苦,比死后魂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还要疼痛啊? 她觉得可笑又可痛,痛如摧心。一开口,如水的涩意从舌尖一直漫开到心口: “那今日,你为何要告诉我?” 她行至他面前,他烈动的袍角不经意拂过她的衣摆,注定一般地纠缠不休。 顾昔潮眸光低垂,手指攥入箭袖。 在北狄牙帐前等她出现的那一个漫长的时辰,每一刻都只觉烈焰烧心。 她却问他,怕不怕她鬼魂的样子。 是怕的。怕的只是见不到她,怕这一番话没能说出口。 “既已寻回尸骨,你我之约了结。” 顾昔潮仰头回顾四面香火,笑了笑。 阴差阳错,她的魂魄能来到他的身边不过了却一桩执念,竟让他一时贪了,忘了魂魄终是要走的。 沈十一和顾九,相识二十载,曾经那么要好,曾经,只差一步…… “是啊,我找回了我父兄的尸骨,算是心愿得偿,该去往生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眸。 可顾昔潮的心愿是什么? 她凝望他鬓边闪动的银丝,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涩意来。 若非这桩旧案,他和她并非仇敌,不必相争那么多年。 他不会做顾氏家主,驱逐北疆,可以依照那卷婚书娶得心上人,从此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可惜了,而今,她只是一缕孤魂,而顾昔潮有了心上人,人都死了,他还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没由来地,沈今鸾眼眶发酸,将头偏去一边,想要抬手拭一拭眼尾,袖口却一紧。 她视线下移,这才发觉,二人一直攥着手,没有人松开。 看到她面上的不自在,顾昔潮无声无息地撤了手,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箭袖已被她扯住,他还未回身,她已上前一步,始料未及,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颈侧。 “你做什么?” 魂魄冰冷的气息萦绕,陌生的酥麻之感。顾昔潮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退,箭袖还被牢牢扯住。 “你是不是受了伤?”沈今鸾蹙起了眉。 她恍惚忆起,她从牙帐力竭走出来,顾昔潮大步上前紧抱着她的时候,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的血腥气。 而且,方才他攥紧她的手,五指灼伤一般的烫。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因为他就在发热。 “无碍。”顾昔潮别过头,阴影里的面色苍白如纸。 沈今鸾冷眼看着他,一双素手缓缓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轻轻摁了摁他胸口的伤处。 顾昔潮皱了皱眉,薄韧的唇只一抿,没有嘶出声。 看来是伤得不轻,沈今鸾后退一步,扬起了小巧的下颚,骄矜又不失冷意: “这次来北狄牙帐,你一个亲信都没带,这么重的伤,你就一双手,一个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机过来,还是贺三郎?” 她眸光微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道: “三郎这个人,我知道的,下手没轻重的。你怕是要吃点苦头。” “至于莽机那几个羌人,嫉恨你杀他们首领,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顾昔潮没有作声,一双深幽的眼盯着她,直愣愣的。 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攥着他的袖口,拉着比她人高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处走去。 阴风徐来,一面垂帘隔绝了里头一方宽阔的胡榻。 在她固执的目光下,顾昔潮无奈,平坐榻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还要管什么规矩?”她也不知为何今日难受得紧,呛声道。 “啪嗒”一声,是蹀躞革带环扣解开的声音。外袍散开,只剩一件中衣。 洁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几缕血色,暗沉的,鲜红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几日了。 沈今鸾心头发颤,没有思索,径自伸手攥住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颔紧收,仰起头望她,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会吓着你。” 沈今鸾自不会怯,没有松手,轻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当初他入军中,一身是伤回来找她,一直都是她来治伤的。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驳的乌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来。 此刻已和当初少年的身体全然不一样了。 她面无表情,脸颊窜上一缕薄红。 顾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动襟口的小手,移开。他垂眸,到底是低叹一声: “我自己来。”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壮的大臂撑在她身侧。 沈今鸾收了手,坐在他身侧,开始用撕裂的布条作包扎带,熟练地涂上金创药抹平。 “陈州那夜,是你。”他看到熟悉的侧影,神色微动。 她低着头,目光直视着膝上的包扎带,余光里,看到山峦沟壑起伏的线条,宽肩窄腰,肌肉盘虬。 她喉间咽了咽,呼吸都干涩了几分。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鸾赌气道: “你大胜归来,朝中民心更甚从前,只会为人忌惮。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条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边的兵权。” 顾昔潮点点头,薄唇扬起: “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我于无形,得利最大者,还是你的后党。” “不过区区兵权,再夺回来便是。”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换得娘娘亲手侍疾,臣也不见得是亏了。” 沈今鸾不语,掀起准备好的包扎带,转过身去要往他身上捂,一看到正面,她滞在那里。 分明的沟壑之间,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不计其数,疤痕狰狞遍布贯穿,在苍白的皮肤上泅黑晕染一般骇人。 惶惶灯火,灼目的刺青像是他胸前箍紧的困兽,层层鳞片如刀,要朝她扑来。 “怕吗?” 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底有火在烧。 “你怕吗?”她反问道。 沈今鸾不必看,也知自己的身影,一半是烛火里丰盈的血肉之躯,一半火光照不见的魂魄之体,随风飘飘荡荡。 再没有比鬼魂更可怕的了。 可他却在烛火里端详着她,沉静的目光像一张网,四面八方地朝着她包围过来。 沈今鸾低眸,若无其事地张开包扎的绷带。 拂动的发丝挠过紧绷的肌肉,隔着包扎带翻飞的手指,描摹一身如凿如刻的线条。一时难以分辨,是他的身上烫,还是她的指尖烫。 自幼时起,她为行伍出身的父兄治伤是家常便饭,可今日,她却觉动作生疏紧涩。 雪白的绷带掩不住斑斓刺青里叫嚣的困兽,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是满身刺青太过骇人,还是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莫名想到在宫里无意撞见过的,草丛中侍卫和宫女交缠的身体,压抑的喘息。 她白腻腻的手绕至他的心口,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你是不是纹过你那位心上人的名?” 她的声音细小的如涓涓细流。 他似是难抑地笑了一声,沉沉的气息拂过耳畔: “娘娘何不自己来看?” 沈今鸾不动,一股陌生的涩意又在潜涌。 他有多喜欢那个心上人,才会在心头刻下她的名。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去,只见心口壮阔山峦间,竟是一道极深的伤疤。 顾昔潮从肩线到脊背都绷得死紧,像是一把弓弦,声音更低更沉: “中过箭,扎进肉里,愈合后就不见了。其实……” “不必多言,我对顾将军的情史无甚兴趣。” 她只觉受骗,为他戏弄,神色恢复了漠然,缠绕绷带的手刻意地避开那一处心口,往别处去绕。 男人好整以暇,浓长的睫毛低掩,凝视着她的双手,若有若无的颤意看在眼里。 下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 修长而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腕,缓缓划过前面覆着绷带的沟壑,引导她最后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臣的伤口,在此处。” 她一怔,想要收手,他摁得更重,甚至牵动了伤口,低低闷哼了一声,似是既痛又快。 “下回,若要杀臣,也在此处。” 帘帷之间,烛摇影动,昏晕暧昧,人影交织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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