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有了沈氏之后重新定义活下去的意义,他们空落落的心中一下子踏实了。 须发皆白的老兵望着女子坚韧的身姿,目光灼灼,垂泪纷纷,欣慰地互道: “十一娘真是像将军年轻的时候啊。” “若是将军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我们这些失国之人,又有家了。” 一人揉了揉眼,轻声道: “哎,这大白日头下,十一娘为什么没有影子啊?” 他微小的声音很快被鼎沸人声盖了过去。 …… 沈今鸾和顾昔潮回城路上,她看到男人紧握刀的手才松开。 她心头一动,莞尔道: “你是担心我被人欺负?” 男人只放下了刀,默声不语。 沈今鸾摇摇头,轻声道: “我不是当年刚去京都时任人欺负的沈十一了。” 她初入京都,作为军户女被嘲弄冷讽,后来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元泓,也着实受过不少欺负。 同时,也让她学会了手段,把握了人心,在荆棘从中生长成如今八风不动的沈今鸾。 可面前的男人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道: “你既然留在我军中,便无人可欺负你。北疆军也不行。” 见到贺毅对他步步紧逼,顾昔潮心头无名火起。 他漠然地道: “你且记着,我留着那些人,不过是因为娘娘与我有交易在先。” “若非不然,北疆军残兵败将,与我何干?” 沈今鸾哑然失笑。 今日这一出,他便不能再是她的侍卫顾九了。 果真还是那个心狠手辣说到做到的顾大将军。 她唇角翘起,偏过头,眼见着高大如松的顾大将军,踉跄一步,忽然栽倒在地。 “将军!……” 身后亲卫将跌倒的人扶起,搀着回了军所。 顾昔潮终于卸了甲。 等到所有这些事尘埃落地,才肯治伤休息。 军医去而复返,连连叹息,先给他喂下止血的药丸,又写了几张方子让人去煎药。门外烧着两三个炉子突突作响。 几名亲卫合力将他的甲胄脱下,开始细细擦拭伤口上药。由于过于慌乱,偶有牵扯伤口,顾昔潮虽一声不吭,但频频皱眉。 “我来吧。”沈今鸾道。 出人意料地,她一出声,屋内所有亲卫转头看着她。 视线之中,她这才发现,那犀角蜡烛在男人手中紧紧握着,一直未灭。 一阵薄红窜上了她的脸。 几名亲卫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动了。 眼前的陌生女子应是将军从云州带回来的,他们方才已极力忽视了她的存在。 将军竟然金屋藏娇,十五年来这可是头一回。 只看到的一眼,玉面娇靥,艳若芙蕖。 亲卫不敢再看,心领神会,踮起脚,正要后撤,又望向榻上的将军。 只见顾昔潮缓缓抬眸,浓眉皱起,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亲卫一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换药。 顾昔潮沉着脸,双目闭阖,额鬓渐渐沁出了汗。 脑海中想起的是在云州祠堂里,柔软的身躯,冰凉的指腹,交错的呼吸。 她在他心口包扎,一声一声地唤他“顾九”。 纵使一贯的蜜里藏刀,他也认了。 可到底是镜花水月,一旦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只会忍不住心起贪念,会渴求,会索取。 她总是要走的。 屋内众人忙碌不已,沈今鸾识趣地退去一旁,无所事事,坐如针毡,照看起煎药的炉子。 直到日暮时分,所有人静悄悄地退出,亲卫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 帐帘朦胧,榻上的顾昔潮浑身的伤口都上了药,他终于睡了过去。 入夜了,房内只有一簇烛火,暗沉昏黑。 沈今鸾起身,飘去榻边。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息。伤口太多,一连用了好些药酒。 临近帐幕,这股酒气便越是浓烈,晕晕沉沉。 隔着垂帘,她静静看着榻上男人消瘦的脸庞。 在所有北疆军将士面前,她不能展现出一丝软弱。 可此时在昏睡的顾昔潮面前,她凝在眼眶里的眼泪才舍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这些年来,生前死后,强撑着找寻尸骨,查明真相,一旦此时松懈了,所有深埋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部倾倒出来。 反正他睡着了,看不见,听不着,她可以尽情宣泄。 “沈十一,聒噪。” 男人闭阖着眼,声音嘶哑。 沈今鸾一滞,气笑了。她明明怕吵醒他,哭的很小声啊。 “你醒了?” 抬起泪花闪动的眼,却见男人仍是闭着眼,俊挺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意识不清。 沈今鸾视线下移,看到他手臂的绷带上新溢出的血迹,隔空轻轻抚过。 他那些笨手笨脚的亲卫哪有她包扎的好。 一阵风吹拂帷帘,薄衾拂开几许。 她为他合拢衾被,被角却被他的手臂卡住,她一失力,随之侧卧在了榻上。 面面相对,目之所及,男人睡颜沉沉,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呼吸因受伤略有几分浊重。 她螓首低垂,又凑近几分,忍不住道: “疼不疼啊?” 咫尺之距,男人侧过脸,微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脸,摇了摇头,薄唇微动,吐出一句: “沈十一,疼。” 许是药酒的作用,他的气息带着一丝微醺的酒气。 沈今鸾心头莫名揪了一下。 不知为何,人高马大的男人今日每句话,都要加“沈十一”在前,笨拙中又有一点可爱。 她存心戏弄,没忍住,伸出了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鸦羽般的浓睫。 “疼也没用。要是你当初娶了那位心上人为妻,现在就有人照顾你了。”她小声嘲弄。 男人像是听见了,迟钝地摇了摇头。 “沈十一,她不愿意。” 她心头一颤,仍是盯着他的面庞,喃喃自语: “你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谁?” 男人的浓睫又颤动一下,轻声道: “沈十一。” 这一回,她等啊等,一直没等来下半句。
第56章 诀别 三日后, 顾昔潮自朔州出兵,挥师北上。 他麾下铁骑,携雷霆之势, 沿途逐个击破依附北狄的数个部落,将崤山以北的大片疆土牢牢握在手中。 一路奔袭,直至云州城南面的刺荆岭,屯兵扎营, 北望云州。 刺荆岭, 北狄兵占据高地, 易守难攻。对于大魏军中最是凶猛的精锐,即顾昔潮亲领的铁骑, 却是最为相克。 因此,刺荆岭乃是夺取云州的关键。 然而,此行仅顾家驻军朔州的一万陇山卫甲并弓卫, 加上自牙帐归来的当年北疆军残部, 和千余羌人,亦难以攻破刺荆岭。 只因,京都的圣谕迟迟未下。 而刺荆岭之战, 战机稍纵即逝。 中军帐中, 昏沉的烛火打在男人身上, 墨色氅衣衬得面容幽暗无光。 顾昔潮端坐案前, 继续书写第二封送去京都的调兵请奏。 一阵风从外涌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进入帐中,禀告道: “将军,不辱使命!” 语罢, 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带血的布条,捂着中箭的胸口, 昏死过去。 布条上血迹斑斑,勾画的是一小块北狄兵在刺荆岭的布防图。 只有一小块,却耗尽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多年斥候。 一旁的亲卫将人扶着出去治伤,心下连连哀叹。 近日派去的斥候十不返一,根本探不完整座刺荆岭的布防。 加之将军未从各州调到兵,军力有限,进攻成败,就全看天意了。 又一道阴风吹来,亲卫打了个哆嗦,回首望去,只见半空飘来几缕斑白的纸钱,待他揉了揉眼,眼前的纸钱又消失不见了。 他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掀帘出帐。 顾昔潮别过头,看到女子斜倚在案上,一袭暗花素衣,鬓簪桃花,面色比日前更添几分苍白。 他移开目光,继续落笔。 她却盯着他,道: “这几日北狄在刺荆岭严防死守,你的斥候死伤惨重。不如,我再闯一次牙帐,将那布防图偷来。” 顾昔潮沉眉,不发一言,铁腕伏在案上,红线紧紧攥于指间。 沈今鸾不动声色,继续劝说道: “我不是独自前去,我可以召鬼和我一道。” “如此僵持,于我军着实不利。” 大魏军在刺荆岭止步不前,多留一个时辰,便是给动乱的北狄牙帐喘息之机。 她和他都深知探得刺荆岭布防图至关重要,在兵力不济之时,此是扭转战局的命门。 见男人始终不语,沈今鸾身形一动,径自坐上了他面前的桌案,裙下双腿一叠,纤手托腮于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顾将军,不会是舍不得放我走吧?” 魂魄气息寒凉,一瞬拂过,男人浓睫微微颤动。 新写的奏折上,狼毫鼻尖一滞,雪白的纸面泅开一抹黑墨,浸染工整的笔迹。 顾昔潮面上古井无波,将作废的折本收起,重新摊开一本,道: “娘娘,自重。” 沈今鸾摆摆手,飘去了帐子另一侧,隔老远对他道: “方才我派去的小鬼来报,铁勒鸢那些来牙帐夺位的哥哥弟弟,不是已被她囚禁,就是死于战中。” “待她扫清了北狄所有成年的王子,不出十日,就要继承汗位。” 顾昔潮手中笔画一顿,面色发青,摇了摇头: “此非铁勒鸢一人之力。” 沈今鸾心知肚明。 以她和铁勒鸢的几次交锋来看,她虽有勇有谋,却没有这般沉着谋定的心机,狠辣过人的手段。 不出半月,如此短时之内,就接连击败了北狄其余夺位者,布局周密,一击即中。 唯有那个人。 那个曾经冠盖满京都的叛徒。 “我所虑,还不只在此。”沈今鸾犹豫片刻,才道。 顾昔潮心知她言下之意,直接点破道: “他对陇山卫和北疆军的阵法犹为了解。” 万一两军对战之中,他为北狄军指定迷津,攻其不备,于大魏军,是极大的不利。 所以,他们必须得到刺荆岭的布防图,知己知彼。 一提起那个人,她的魂魄能感到顾昔潮身上渗出来凛冽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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