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藏十年的桃山酿口味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涩。 烈酒入喉,铁勒鸢微微一怔,少见他如此主动强势,心中泛起一股酥麻,如堕软绵云间,便由着他灌了一口又一口的琼浆玉露。 迷醉之中,忽闻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有亲侍禀告: “公主!大王子他、他逃了!” 顾辞山眉心一耸,手中杯盏晃动,溢出几滴酒液,停滞在半空,不再为她哺酒。 铁勒鸢骤然起身,怒目圆睁,斥道: “要你们何用,一个铁勒固都看不好!” 顾辞山抬手,修长的手指抹去她唇边残存的酒液,轻抚她气喘而起伏不止的胸口,道: “铁勒固不过一废物,根本不足为虑。公主切莫动气,动气伤身。” “继位大典在即,我亲去将他捉来。厄郎,你在此稍候我,我还要和你一道去大典继位呢。” 铁勒鸢胡袍敛衣,登时拿起刀别在腰际,手握长鞭,往外走去。 人走后,帐帘起伏,时有阵风涌入,拂动男人单薄的衣袍。 他如失力一般,被风一吹,直直跌坐在榻上,从来明暗不辨的双眸里,终是涌动起一丝清光。 “大郎,上回新来的一批陇山卫战俘,出事了!”耳边传来暗卫藏锋的禀声。 他小心谨慎,一直等着铁勒鸢走远后,才敢现身。 顾辞山想起,尚有陇山卫战俘一事未竟。 他睁开双眼,手臂迟缓地绷展开去。藏锋见状,疾步上前,熟稔地将他从榻上扶起。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走出帐外,目中悲愤交加,血色翻涌。 “什么人?” 守在帐外的人一直受公主命,长久看守于他,此时见陌生人携驸马出帐,纷纷拔刀,如临大敌。 顾辞山颔首示意,藏锋得令,将人各个击破打晕在地,二人继续往关押陇山卫地牢走去。 地牢豆灯不见一盏,守卫在此的北狄兵此时面色惊慌,瑟瑟发抖,心急如焚。 不知为何,今日那囚于此地的大魏俘虏一个接着一个倒地不动,如同死了一般,气息几无,怎么叫都不醒。 这十余年来,公主对牙帐里的大魏人可不赖,没少放过囚在地牢的俘虏。出了这档子事,看守之人怕是难辞其咎。 狱卒犹豫之间,后脑蓦地一沉,还未看见后面的人影,便已被打晕在地。 牢门的锁链打开,藏锋紧紧扶着顾辞山,沿着潮湿的地阶往深处走去、 只见地上密密麻麻躺满了战俘的身体,越往里,越是触目惊心。 “主子,他们都还有气息啊……怎么会这样?”藏锋俯身,一个个探过去,面色愈发惊恐。 “主子?”藏锋四顾,已不见人声。 眼前陡然一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暗无天日,意识沉了下去。 一刻之后,醒来的狱卒摸了摸脑袋,只觉天旋地转,吓得半瘫在地: “有鬼,这肯定是有厉鬼索命啊!” 一人摇了摇头,道: “哪有什么鬼,我看这些人定是得了什么疫病吧!”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心有余悸,十几年前牙帐有人染了疫病,后来一个接一个死去。 万一今日牙帐又起了疫病,那可是要死好多人的啊。 明河公主明日便要继位为北狄可汗,可不能在此时出事,否则小命不保。 其中,最有经验的一人当机立断,道: “我们速速将那些尸体全抛去乱葬坑,可不要让这些人害了我们所有人!不是我们的错,公主怪罪不了……” “快快快!——” 地牢里的大魏俘虏,一具一具地抬出来,被当作寻常的死尸,紧急处理干净。 明河公主的驸马爷深居简出,不曾当众露面。这几个狱卒,自然也从未见过。 地牢乌漆墨黑,顾辞山不省人事,和底下所有大魏俘虏混在一道,被漏夜送出牙帐,抛去了那一处乱葬坑。 …… 刺荆岭北面,荒山野岭,夜有鬼哭。 阴风大起,尖锐风声涌入林中,山间大雾弥天不散。 一座悬空的大红喜轿,疾行阴风大雾之中,渐渐没入刺荆岭深处,飘向南面。 轿子底下和四面之间,竟是浩浩荡荡的魂烟,连绵不绝,犹如一支数以百计的鬼军。 喜轿顶上,一道纤细白影迎风而立。 “十一娘,顾辞山罪大恶极,为何不杀他,反而还要救他?”轿子底下,男人脚步空悬龇牙咧嘴,凶神狠戾。 沈今鸾俯瞰,斜睨了一眼男人,摇头道: “我大哥怎会教出你这样的莽汉来?” “当时你不要命,刺杀他失败也就罢了。若顾辞山真的死了,何人能够再来作证,我父兄、我们北疆军从未叛国?” 秦昭魂魄一迟疑,怔在了原地。 沈今鸾收回嘲讽目光,声色端严,拂袖道: “我说过,我定要有罪之人,一一伏法。杀了顾辞山,不过解恨罢了。事已至此,我不会计较一时的仇恨。” 她扬起头,生得漂亮的下颚姿态优美昂然,一字字道: “我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为当年沈氏的冤案平反昭雪。” 秦昭震撼不已,刚劲的魂魄都在风中颤动。 如此,他已全然明白沈氏十一娘深谋远虑。他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小声道: “要是老将军和少将军还在世上,该有多开怀啊。” 轿子四面,秦昭的身后,幽绿的阵阵魂烟幻化成一道道人影,飘荡在沈今鸾面前。 百余魂魄仰望着她,都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模糊面容,岁月侵蚀,盔甲残损,不见当年军中英姿,此时老泪纵横,啜泣道: “没想到我们死后能再见到将军的女儿。” 秦昭死后化鬼,由于暗杀顾辞山的执念不成,又因后者修佛之故,一直无法接近他。 他达不成此生夙愿,这几日便一直在云州游荡。 而当年云州城破,北疆军残留在此的孤魂野鬼又岂止他一个? 由是,鬼魂相见相识,渐渐聚成一支鬼军。 沈今鸾来到牙帐再寻秦昭之时,遇见的,便是秦昭带着这一群死了十五年的军士孤魂。 他们像当年跪拜她父兄一般,认她为主,听她号令,与她共谋了今日这一场偷天换日。 她调兵遣将,有条不紊,无往不利。 第一步,他们放走了地牢里的大王子,引开了铁勒鸢。 而后,众鬼齐聚,鬼气强劲,使得牢中被俘的顾辞山旧部全部暂时陷入昏迷,引来了他亲往地牢,入她之彀。 再以移花接木,使得驸马爷被不识其真面目的北狄兵抛去了乱葬坑。 最后,她只需领着抬轿小鬼,在乱葬坑守株待兔,带走同样被鬼气迷魂的顾辞山。 “最后能为沈将军后人所用,我们也算了却夙愿了。” 他们的执念,无非也是当年惨败,作为军人愧疚难忍,因此十五年无法再入轮回。 “十一娘,我们看着你长大,今日能再见你一回已是心愿得偿……此去轮回,终有一别,千万珍重啊!” 魂烟浩浩荡荡,大片浓雾之中犹如群峦起伏,绵延十余里,向她行礼。 沈今鸾遥望这些孤苦无依的魂魄散向天际,终入轮回,心中无限感佩。 她自己的归处,又在何处? “十一娘,你还好吗?” 秦昭这一声轻唤,沈今鸾从恍惚中回神,抬袖紧紧捂住额头,头痛欲裂。 她凝神定气,放下了手,瞥见袖口下的掌纹,已然越裂越深,像是一道一道的沟壑,即将全然破碎开去。 顾辞山修佛,于鬼魂而言,即便不曾触碰,伤害亦万分重。 此行铤而走险,所幸终有所成。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裂开的掌纹合拢些许,被她藏于袖下。 秦昭咧咧嘴,死死盯着轿子中不省人事的顾辞山,道: “当日我见他坠马,刺杀他时,就发现不对,没想到他真是双腿残废,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这般顺利……” 沈今鸾沉吟良久,问道: “当日你二人面对面,他跟你说了什么?” “如果我没听错,他只说了三个字。”秦昭一字字道: “刺荆岭。” “这是何意?”沈今鸾蹙眉。 刺,荆,岭。她不停在口中咀嚼这三个字,一时也想不透这三字有何深意。 林木幽深,不见月色,她腕上红线在幽夜中闪动如丝如缕的光芒,闪闪发亮。 顾昔潮难道也已来了刺荆岭?她好像听到了远处马蹄铁震地的声音。 她很快否认了自己。 元泓调兵谕旨未下,顾昔潮一向用兵如神,不会兵行险着,强夺刺荆岭。 想到离去前,那道帐布上英挺沉毅的侧影,沈今鸾心头悸动了一瞬,然后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始终克制冷静。 她不能让顾昔潮见到顾辞山。 顾家九郎,到底还是顾家人。 当年他可以为了掩盖顾家内乱之事,维护一族声誉,不惜屠尽至亲,今日他得知真相,杀心不减,定然也会毫不留情斩杀昔日大哥。 而于她而言,无论如何,此刻的顾辞山还不能死。 在天下人面前,他合该为沈氏一门忠烈沉冤昭雪。 此时,沈今鸾强撑聚散不定的魂体,按照之前早就布下的谋划,问秦昭道: “刺荆岭北面的布防图,你可记下了?” 北疆军士熟知兵事,今日众鬼协力,终于探得了北狄在刺荆岭北面的布防。再探南面,已是来不及了。 秦昭点点头道: “记下了,定会默写下来,交给那顾家小子,顺利夺回云州。可惜,此次只得了北面的布防图。” 布防图为云州此战关键,至少有了一半,胜算大增。 最后,沈今鸾对秦昭道: “乱葬坑里的陇山卫将士暂时没了阳气而昏迷,几日后便会醒来,待你回魂,定要派人来救他们回朔州。” 她已经毫无力气召来小鬼抬轿。 当日爱兵如子的顾昔潮不惜以亲兵为饵,破釜沉舟,也要设计顾辞山现身搭救旧部,才终于试探出了他的身份。 这些人却自此身陷囹圄。 她今日再利用一回这一批旧部,也顺带救出了他们。 从前何曾想过,她有朝一日还会救顾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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