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与赵羡细细道出了此行计划。末了,她道: “正因如此,还烦请道人以我魂体欠安为由,莫要让将军知晓。” 她已明了,他不会让她独自涉险。 但她却不得不铤而走险。 半生在后宫搅弄风云的皇后娘娘,后世谬之为妖后的沈氏十一娘,整肃仪容,以鬼魂之身,朝敬山道人屈身行礼,道: “家国事大,成败在此一举,胜负系于我一身,还请道人助我一回。” 数年修道,赵羡面色本已是一贯平和,此时渐渐变得凝重,惊异。 他陡然明白过来,她语中诀别之意。 赵羡半跪在地,不受她此礼,目色微动,忍不住又问道: “贵人,此去可还有心愿未了?” 没有缘由地,沈今鸾缓缓回眸,望向那一处大魏军的营地。 军帐连绵不绝,她却能一眼望见最正中的那一处大帐。所隔甚远,还能隐隐看到帐布上那一道英挺的侧影。 烛火之下,男人身姿沉毅,一丝不苟,为他和她的云州在筹谋。 沈今鸾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在虚空之中,一寸一寸描摹远处那一幅烛火投影的轮廓。 她喃喃低语道: “有过期盼,却不能企望。” “想要靠近,却难以触及。” 顾家,沈家。大哥,云州。生死,人鬼。 一道道天堑,相隔阻绝。 此时此刻,远远的帐布上,他的轮廓如山巍峨,透出的光却太过隐秘,在她拂过的指间若有若无地闪动。 近在咫尺,遥隔天涯。 只此今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57章 参商 “轰隆——” 夜穹雷鸣, 顾昔潮从卧榻惊醒坐起。 右臂的伤口已然痊愈,他仍旧惯于展臂而眠。 侧首一望,榻边空荡, 纱帐轻摇。 不知从前每回夜里入梦的,究竟是人是鬼。 是鬼亦无所惧,就怕何时不再来。 那魂魄以为他熟睡,颇有几分恣意, 径自卧于他身旁, 枕着他手臂, 美目流转,唇瓣翕张。 纱帐枕畔, 呼吸交缠,一寒一热,诸般滋味, 萦于唇齿, 绕在心头。 这些年,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远赴北疆, 顾家九郎一贯生杀在握, 何曾如此被动? 他的身躯比从前在暗林中埋伏敌人数日数夜不动的时候, 还要难熬万分。 身体里的那一只困兽, 蠢蠢欲动。 所幸帐中太暗了, 他又始终闭阖着双眸。 怕她看到他目光熠熠。 怕她撞见他那头困兽。 更怕,她窥得他心魔丛生。 朔州城金柝鸣声传来,顾昔潮披衣起身, 撩开纱帐下榻,房内始终不见那道影子。 他轻揉眉骨, 才忆起赵羡说起过,近日来她为了刺荆岭一战,以魂召魂消耗过甚,魂魄孱弱无力,必先回朔州休养生息。 “将军,今日有个货郎送来此物。”一名亲卫前来,递上一物。 顾昔潮掀开包裹的布,那柄蟠龙柄的御赐金刀显露眼前。 黑沉沉的双目流露一丝讶然,眸光微动。 那一日,在那个小部落里他与她同游集市。 此生再难有如此闲适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少时在京都。 他心中欢喜,用此金刀换了一把首饰。 不曾想,多日过去,她自己的魂魄朝不保夕,竟还一直记着。 不知用了什么鬼办法,将他的金刀赎了回来。 顾昔潮摇首一笑,心头之意难以言喻。 “将军!——” 亲卫骆雄来急匆匆前来,高大的身影撕裂了夜幕,大声来报: “北狄明河公主铁勒鸢已昭告北疆各部,不日将继任可汗。” “其余成年王子均已被她处死,唯有那名大王子铁勒固越狱,逃去北边集结旧部,准备反攻。” 顾昔潮抬眼望天,眸色比夜色更深,终是令道: “时不我待。今夜出兵。” 骆雄心知,将军这几日来不舍昼夜,早已调兵遣将布妥阵法。但他仍是犹疑道: “将军不再等一等圣谕到,北疆其余两州兵力集合,再行出征?” 将军亲笔调兵请奏已递至御前,却迟迟不见诏令下发,各方兵马来见。 月色下,顾昔潮负手而立,摇摇头: “若我猜得不错,圣谕已下。” 连日来,他已探得北疆各州刺史皆已暗自调齐了各郡兵马,却不来与他集合,意在观望战局。 待到战事明朗,才来锦上添花。 “我若不先出征,他们不会前来。” 圣谕暗藏,个中深意,他心中明了。不过是此战若败,是他败,非大魏败。此战若捷,乃大魏捷。 这已成云州陷落之后,大魏各地兵马心照不宣的默认之规。 骆雄嗤了一声,明白过来,忿忿道: “他们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若是赢了,便来讨一份功,输了,便也不算败军。想得倒美。” “此战不会败。”顾昔潮淡声道。 因为他会战至不死不休,直至战局明朗,各方出兵为止。 战鼓大起,声若雷鸣。 骆雄望着将军马上背影,不由想起当年随他于南燕鏖战。 将军麾下陇山卫大将十不存一,他带着一队亲骑突围,不四面奔逃,反倒杀入阵中,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身凶煞,犹如地狱里走出的鬼王。 自此,战神之名,威震三洲。 辕门外,千军万马列阵与前。顾昔潮高坐马上,于阵前点兵。 列队最前的一支人马,是羌人。 羌人熟知地理,乃是此战急先锋。羌族自从栖身朔州崤山,为大魏供养,深知一粟一食,并非白白相予,亦需血肉拼杀得来。 深受北狄奴役多年,羌人既需战功效忠大魏,也指望凭借此战出口恶气。 “老子早就看北狄人不爽,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邑都莽机等壮士与大魏军一道,推杯换盏,痛饮了一碗烈酒后,猛地摔碗在地, 顾昔潮看着领头的邑都,道: “先行之军,责任重大,攸关全军生死。” 阿密当留下的幼子,羌族的小羌王桑多还在朔州,受大魏人照顾。邑都冷哼一声,大臂一挥,道: “你且放心,没有人比我们羌族更熟刺荆岭的了,也没人会做缩头乌龟。” “当然,要是你的人能搞到北狄人在此的布防图,那就更稳了……” 邑都声音低下去,不说话了。他也心知,北狄人在刺荆岭一向是重兵把守,此战乃是险中求胜,凶煞异常。 所有人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最后一支队伍,是北疆军残部。顾昔潮勒马回身,道: “此战凶险。你们可自行来去,我不阻拦。” 为首屹立的贺毅眯起了眼。 他凝望着男人身上玄甲金纹,胸前麒麟如腾跃而起,气势凶戾,威压扑面而来。他的身后是陇山卫铁骑,黑压压的一片,将周遭大雾染作浓墨。 众人避让,贺三郎偏立着不动,静静看着马上男人,面露不屑,道: “北疆军中无贪生怕死之徒。不过区区刺荆岭,我们必要出战。” 顾昔潮于马上轻瞥下去,正对上少年无所畏惧的目光。 转瞬即逝的一眼之间,他还看到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 从前这贺三郎便对他颇有敌意,秦昭刺杀顾辞山不得,身死牙帐之后,他对顾家的怒意滔天,是被沈今鸾劝服,忍下仇恨,暂且僵持。 一时之间,顾昔潮没看透他此笑何意。 但已然得到北疆军此战效忠的答复,万众瞩目之下,顾昔潮微微颔首,不做停留,一转身,面上恢复了冰冷之色。 那少年无意中扬起的那一抹笑,像是一根刺,埋进心底。 贺三郎立在队伍之中,也收了笑意。 坚硬的甲胄之中,他的怀里揣着数支犀角蜡烛。 十一还在刺荆岭等着他一道谋事呢,自然要去与她会和。 …… 顾昔潮夤夜出征,亲率麾下一众最是精锐的骁骑,潜入北狄所控的刺荆岭。 夜半,刺荆岭起了茫茫浓雾,遮天蔽日,隔着一丈都不见人影。 “好大的雾啊。”邑都纳闷道,“我从来没见过刺荆岭起那么大雾。定是有古怪。” 顾昔潮示意全军原地埋伏,静观其变,谨慎行事。 “禀将军,雾太大,几个北疆军的人找不到了,许是掉队了。”有兵上前禀道。 顾昔潮浓眉皱起,思量之间,心口倏然痉挛般一痛,如遭重击。 他狠狠攥紧了马缰,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微一俯身,汗湿鬓发。 “将军,怎么了?”在旁紧跟的骆雄上前询问。 顾昔潮缓缓抬起手臂,眼见腕上那一根红线越来越微弱。 她不是在朔州和赵羡一道养魂么,怎会命若悬丝,虚弱至此? 他素来知晓,她有近乎残暴的决心。只要认定之事,一腔孤勇,奋不顾身。 顾昔潮闭眼,万千思绪收拢于一处。 氤氲大雾如烟似霭,他陡然睁眼,眸光锐利如寒刃,穿破迷雾。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沈顾之争,而今只在一人。 …… 北狄牙帐。 正中大帐,灯火通明,春光旖旎。一缕白旃檀香自金炉中袅袅升起,浓烈如云雾缭绕,蔓延整帐。 帷幄之中,珠帘朦胧,卧榻之上,一双男女相拥。其中,那美目英俊的白衣男子击壤而歌: “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歌声苍劲,如有去国离乡,淡淡悲意。 怀中,华服女子支颐斜卧,一声一声“厄郎”娇酥入骨,柔肠寸断。 一曲歌毕,帐中沉寂一刻有余。 顾辞山终是将毡毯上的一坛酒开封。酒香四溢之中,他将酒液倒入两座麒麟纹杯盏,一杯递到女子面前,郑重地道: “臣以十年桃山酿,贺女可汗继位。” 铁勒鸢眉眼俱笑,皆是铁娘子柔情,尽兴之至,却推拒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继位大典,我今日便不喝了。” 下一瞬,眼前一大片阴翳落下。 男子已俯身下来,口含美酒,以唇想哺,将酒水尽数倾倒于她口中。 她不防,舌尖下意识地尖闭拢,被他强硬挑开迫入,尽数吞下这一口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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