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顿了顿,轻声道: “这几日我仔细思来,尚有一疑惑未解。” “秦昭贺毅遇到那个带走尸骨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既已背叛,又何必费尽心力收殓我父兄尸骨?” 而且,不是随意收殓在云州某处,而是他大哥生前最想要埋骨的韬广寺。 顾昔潮沉默良久,缓缓地道: “他曾视你大哥为毕生知己。” “许是心中有愧。”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若是要掩藏身份,他知自己右手指骨曾经断裂,本该做戏做全套,却仍然留下破绽让你发现。我总觉得,或是有意为之。” “论带兵打仗,我不如顾大将军。但论人心算计,我在那深宫中浸淫多年,自认还算高明。” “你姑且听我一言,他日战场相见,先留他一命……” 帐帘忽然一动,帐中二人耳语声戛然而止。 原是疗伤的时辰已到,军医拿着药箱入内,探头探脑,见帐中无人,轻咳一声,纳闷道: “我还以为将军在会客呢。” 方才他听到了帐中人声。 即便军医看不到魂魄,沈今鸾一时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日前,顾昔潮对着她的魂魄凭空言语,被他一名亲卫看到,已经犯起了嘀咕。 她虽忍俊不禁,却也不想折煞他大将军的威风。 动摇军心就不好了。 “真是怪事啊。”军医开始查看他的伤势,眉头紧皱。 沈今鸾悄无声息地又飘了过去,屏息探听。 军医解开绷带,翻来覆去查看男人上回受伤的右大臂,叹道: “其他处的伤口都好得七七八八。为何上臂这处,那么多日了还未完全愈合?” 沈今鸾掠过军医重新包扎的手,不由看过去。 顾昔潮赤着的右大臂,肌肉虬张,青筋如游龙隐伏,还在渗出点滴血迹,泛着沉沉的暗红色的死气。 “是不是将军夜里入睡不察,碰到了伤口?”军医觉得匪夷所思,又道,“也不会啊,若是睡着时偶有硬物触碰,怎么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顾昔潮面无表情,浓睫掩下眸光。沈今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面上蓦地一热,转瞬离开了帐子。 帐外已入暮色。一连片的火烧云,霞光蔚然,绚烂夺目,在刺荆岭群峦之间大肆绽开。 沈今鸾心绪纷乱,不自觉越飘越远,直至离开了整座营地。 “贵人留步——” 此一声唤魂,才将她意识回笼。 沈今鸾才发觉已离营地数里之远,回身一看,只见杂树下立着一道须白的身影。 正是敬山道人赵羡。 她心头安定了些许,朝着他飘了过去。 赵羡捋了捋这几日精心修剪过的白须,看着她,微有愁容: “贵人已不是我当初在崤山遇到的那一个虚弱孤魂了。” 他语重心长地道: “以魂招魂之术,贵人还是谨慎少用。这天地间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往往执念太深,戾气不灭,鬼气深重。你虽心念强大,将他们招来,有损自身,无所裨益。” “近日,你是否心中总有一股怨气,时时喷涌上来。” 沈今鸾手指勾起垂在颈侧的鬓发,点了点头。 顾昔潮一直不肯让她召鬼相助,是不是也是为此?这个赵羡,一直惯会跟他通风报信。 “小道有一语,必说予贵人听。” 赵羡声色端严,叹息一般地道: “鬼魂贪恋活人阳气,本是自然。将军本来也是阳气充沛之人,只是这几日尚在养伤,贵人还是最好不要与之相触。” 沈今鸾两颊微微泛红,垂下双眸。 自从那一夜顾昔潮无端梦呓,她在他入睡之后,只等他再说些平日听不到的话。 可惜,自从没了酒气,他睡得很沉,一句梦呓也没有了。 夜里烛火熄灭,只余满帐清光。顾昔潮睡相端正,一宿不动。一只劲臂伸展开去,横在榻上,她的魂魄总是枕着他温热的手臂。 她仗着无人可见。他不动,她也不动。 原是鬼魂贪恋人间的阳气。 因此,顾昔潮右臂的伤才久久未愈,便是由于沾了她的鬼气。 “若是燃起犀角蜡烛呢?那样,我与活人无异罢?”沈今鸾摆动袖口,掩饰内里的动魄惊心。 “那犀角蜡烛,更是少燃为妙。” 赵羡面色更是哀恸,连连摇头道: “烛火虽能照出魂魄昔日模样,到底还是鬼魂,阴气不减……” 他语气犹疑,沈今鸾敏锐地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赵羡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沈今鸾威逼的目光下,道出: “犀角蜡烛,所燃者,实为秉烛之人的阳寿。” 阴风骤起,漫天飞叶四分五裂,似是万点微茫洒落,沉入地面。 沈今鸾立在风中,发丝飞扬,面色如冰,血色褪尽。 顾昔潮,他知不知道? 一股熟悉的撕扯般的疼痛又在心头翻涌。 有那么一瞬,她想要戳着他的鼻梁,当面问一问他,看他沉默或回答的时候,不错过那张冷脸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她想到赵羡的告诫,她此刻连踏入那座帐子的心都无。 魂魄幽影聚散不定,薄雾般诡谲。沈今鸾深吸一口气,闭眼一笑,忽然问道: “道人,我还剩几多时日?” 赵羡微微一怔。 “你让我少招鬼魂,又让我注意自身鬼气,定是我时日无多了吧。”沈今鸾看着他,坦坦荡荡地道。 赵羡长叹一声,捻起手指,轻声道: “脱离纸人后有七七四十九日,到时魂魄若再不入轮回,便将灰飞烟灭。” “如今,已不足十日。” 沈今鸾最先听进去的,不是她只剩人间十日了。 而是所幸,只是折损了顾昔潮一月有余的阳寿,她不算亏欠太多。 赵羡眼见她的魂魄黯淡下去,又忙道: “不如,我再为贵人造一个纸人。纸人可封存魂魄,贵人可暂居其内……” 他心中尚存一念,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了。”沈今鸾回绝得很快。 她仰首,遥望北疆广袤土地,碧空如洗,群山如练。 体味过魂魄在天地之间自由如飞,怎会甘愿困于纸人,苟延残喘。 就像,曾在北疆纵马驰骋,她当初怎会入宫,在那重重宫墙内耗尽一生。 但,为了沈氏,为了父兄,她不会言悔。 “十日,足够了。” 只等云州一定,真相大白天下,洗清父兄冤屈,她或轮回转世,或灰飞烟灭,都值此一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袖下腕间,一抹红线缠绕。 足够了。她心道。 暮色沉沉,赵羡望着她背影,几欲上前,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崂山归来朔州那一日,一身风雪上门,再见蓟县故人。 彼时,她尚因几近魂飞魄散而在沉眠,他便先单独面见将军,喜不自胜地道: “不负将军所托。小道十年精修,为魂魄重塑肉身一术,我或能一试。” 当初,他能从蓟县去崂山修行,全仰赖将军名震四海,祖上与崂山有旧,他方能入门。 一月十年崂山之行,他蒙受将军恩德,终是能全他心愿。践行二人之前的约定。 岂料将军却摇了摇头。 赵羡讶异万分,不知他为何改变心意。 只见男人立于微雨之中,淡淡地道: “她这一世生前囚于深宫,死后囿于执念,多磨难,少喜乐,我知她心念轮回,一切重头再来。” “若非她心甘情愿,我不会强留。” 春雨寥落如丝。隔着雨幕,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回首,朝着他躬身行礼,道: “你我此约,望敬山道人,自此缄口,永不重提。” 赵羡只得回礼,应允下来。 此间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树缺月残枝。树影之下,一大片烟气反射出阴森绿光,幻化出几道人形,跪拜在女子暗花裙裾之下。 “禀娘子,我们找到了!” 只见一众小鬼抬着大红轿子,由远及近,从丛林深处飞也似地来到沈今鸾面前,笑容可掬,捧起双手向她讨赏。 无数纸钱纷纷飘落,轿子一着地,小鬼幻化作无数道青烟袅袅散去。 赵羡和沈今鸾一道上前探看,舒下一口气。 “秦昭的尸首,果然和当初顾虞郎一般,被丢入了牙帐前的乱葬坑。” 赵羡说过,死者头七之前,可施法还魂。七日之后,阎王都无能为力。 自牙帐归来,她就命小鬼去乱葬坑蹲点。 可足足等了三日,今日才等到北狄人将秦昭的尸首抛下,由小鬼带回。 见轿中尸身完整,赵羡拱手道: “七日回魂,乃是违背天地法则。小道只能斗胆一试,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芸娘与秦昭夫妻情深。还魂一事,有劳道人了。”秦昭因她沈氏之故,猝然身死,她心中实在有愧。 赵羡敛容道: “昔日在蓟县操持阴婚,我罪孽深重,此后必当广立功德以偿还。有情人终成眷属,功德一件,小道自当尽心竭力。” 语罢,赵羡对着尸首左右查看,皱眉道: “怪事,他的魂魄并未附在尸身之上。” 沈今鸾环顾四面林地,确实不见随之而来的秦昭魂魄。 赵羡面色一沉,掐指一算,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渐散,三魂之中一魂入地府投胎转世,一魂附于灵位,一魂跟随尸身守在坟头。这位郎君暂无坟头,亦无灵位,我算来他的另一魂亦还未入地府,那本应跟随尸身……” “若魂魄已失,无法还魂。必要先找到魂魄。” “他,可是还有执念未了?” 沈今鸾沉吟片刻。 秦昭半生为她大哥沈霆川的副将,半生在牙帐为俘,只为夺走受辱的主将尸骨。 一腔忠胆,最后也是为她大哥报仇刺杀顾辞山而死。 顾辞山不死,他执念不消,他的魂魄定是还残留于北狄牙帐之中。 沈今鸾计上心来,凛声道: “正好,我恰要去一趟北狄牙帐,便可亲自寻回他的魂魄。届时,还请道人为他还魂。” 不光是为了他这一番情义。 秦昭是当时离顾辞山最近的人,他死前所见所闻,对战局至关紧要,她急需找他确认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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