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走。等我回来。” 他已做出了决断。 顾昔潮抱着昏过去的她,径自走到了贺三郎面前,将手里的犀角蜡烛交给了他,再命人牵给他一匹最快的马。 “我的人会护送你出阵。你速回朔州,带她去找敬山道人赵羡。” 巨大的转变,令贺三郎着实摸不着头脑,接过了烛火,上了马,仍是无所适从。 夜空沉沉,黑暗的远处起了成片的火光,密密麻麻,在林间鬼魅一般地游动,笼罩将散的浓雾。 夜里看人头只需数火把。 众人惊觉,刺荆岭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的敌人? 顾昔潮看着贺毅,依旧冷酷而平静地道: “她这个样子,一刻都耽搁不得。” “走!” 他用刀鞘猛拍了一下马股,骏马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弓卫即刻放箭掩护,漫天箭雨,重重甲兵为这一孤骑杀出一条生路。 顾昔潮远望人影消失在南面的密林之中,回过身去,看到了黑鸦一般的北狄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蹄声如雷,震天动地。 他的目光从身边之人一个个扫过去,只看到一种神情,那便是恐惧。 那是死亡的气息。 恐惧,像是映在眸中的火光,随着北狄军由远及近,在瞳仁中一点一点放大。 羌人率先冲到阵前。邑都握紧了刀,冷汗将刀柄都浸透了。他低骂一声: “今日要是死了,我只可惜阿密当交给我的幼子桑多还未长成。我,有负他所托。” “哈娜说,等我回来,就给我生个儿子。我可不能死在这里……”莽机咬牙道。 顾昔潮回望他们,道: “战至最后,为求生机,如果你要重新投入北狄可汗帐下,我绝不会怪罪。是我欠阿密当一条命。” 邑都等羌人愣在原地。 这是在为他们料理后事,安排退路了吗。 莽机红了眼,领着羌人振臂疾呼: “老子从不投敌!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 邑都狠狠瞪了他一眼,怒声道: “顾九,你可别死了。阿密当的仇,我还没找你报!你这条命,得给我好好留着!” “你放屁,有将军在,自然是无往不胜!”骆雄重重拍了拍胸脯。 说起性命,顾昔潮倒想起,为此战趋吉避凶,赵羡特地强拉着他摆过卦。 一连起了三卦,皆为“坎”卦,赵羡面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摇头叹息。 他少时为儒生,亦熟读《易》,颇通爻辞,自知坎卦有三,卦卦不得生。 最后,赵羡反复推演之后,却笑道,三坎相加,乃死局逢生之命。除非他自寻死路,可再入生门。 顾昔潮失笑。 他这条命,若非亲手交出,确实无人可拿走。 火把摇晃闪烁的光里,顾昔潮望着身旁的邑都,目色沉静,道: “邑都,还有一事。” 邑都回首。 男人的声音犹为低沉,唯有他能听到。 只见顾昔潮北望云州,淡淡地道: “若我战死,将我的尸身,送回云州。” 邑都微微一怔。 即便顾昔潮并未道明云州何处,他也知其所指乃是那一处私宅。 这十余年来,他曾无数回代他入内,供奉香火。 死生之前,他心念之地,唯有那个家。 轰鸣般的马蹄声纷至沓来,林中一重重的树枝在夜风中颤动,新长的嫩叶被骤然泼上了几滴温热的血。 大魏军列阵,杀尽了一队又一队围上来的北狄兵。 敌人在源源不断地包围过来,像是堆砌成了的城墙,不停推进,围困里面的人马。 刀尖先是刺中了马匹,再指向其中搏杀浴血的军士。 人影幢幢之中,先是传来一声轻笑。 漫天流窜的箭矢的刮擦声,血肉的撞击声里,带来女子的低吼: “你们快把厄郎给我交出来!”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刺荆岭今夜突然涌入大批北狄精锐,是北狄公主铁勒鸢亲自派兵来追回落入他们手中的驸马。 战甲红袍的女子从亲兵的簇拥中信马走出来,睥睨垂死挣扎的大魏人: “阿弟,你带走他又如何,他不会跟你走的。他的心,在我这里……” 她直直盯着顾昔潮,勾唇笑道: “你再不交出来,我可不会再顾念你是他阿弟,定要你们全部死在刺荆岭!” 她话音刚落,手臂一扬,又一波箭矢从天而降。 骆雄等人忙于招架,却见顾昔潮独自朝铁勒鸢的大军走去。 男人孤身一人,肩甲浸赤,步履沉定,如尸山血海里厮杀过的恶鬼,每上前一步,竟让举刀在前的北狄兵生生后退了几步。 “阿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把厄郎交出来,我便退兵,放过你和你这些人。” 语罢,她呼哨一声,正在进攻的北狄兵退了回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围陷的大魏军。 “我不信你。” 顾昔潮手腕一转,横刀在前,声音冷厉。 “我一旦将他交欲你,你定会即刻将我等斩草除根。” “你的诡计,不外乎如是。” 眼见被他一眼识破,铁勒鸢胜券在握的面容陡然变色,黑亮双眸里的杀意不再暗藏。 只见顾昔潮血淋淋的尖刀一下子探入了轿子之中。 这一探,铁勒鸢身形一下子凝滞,惊呼道: “你住手!” 她早已打听过此人杀亲旧事,也亲眼见识了上回兄弟重逢他的杀心。此时,他的一举一动,令她马上意识到他或许真的会亲手弑兄。 “你,别杀他。”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气急败坏,又是威胁又是恳求道: “你要是敢杀他,我就马上放箭,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求你放过他,他已经是我的夫君了……只要你肯,我就退兵,我一定退兵。” 而此时此刻,双方谁都不能信任对方,只能僵持。 众人明白,为了整支精锐的性命,顾昔潮杀不了顾辞山,此时他就是活命的人质。 “生死局。” 正在此时,死寂之中,一道低哑的声音从轿中传来。 众人回眸,只见轿子静立在阴影里,黑漆漆的轿中一只瘦长的手撩开了断裂的珠帘,露出苍白的下颚。 “厄郎!”铁勒鸢远远看到顾辞山安然无恙,抿唇一笑,眼尾炸开一抹泪花。 轿中男子的面容隐在晦暗之中,声音如从深渊里响起: “前几日我新教娘子的顾家刀法,最后几式,可还记得?” 那刀法刚烈猛劲,横扫千军如卷席。铁勒鸢面露喜色,点点头,得意洋洋地道: “上回生死局不曾分出胜负,既然厄郎说了,那便再比一场。” 她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纵身下马,拔出了腰间配刀: “我顾念你是他的阿弟,屡次三番放手。这一次,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必须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骆雄看着顾昔潮身上已有几处负伤,削铁如泥,吹毛极端的精铁长刀都已砍出了缺口。众将士请他三思。 顾昔潮掠过众人,面色平静,道: “只要我赢了,你们就都能走出刺荆岭,活下去。” 众人恍然。 将军武力高强,他本来凭借亲卫和一己之力,就能冲出重围,不过要折损掉一部分人。何必赌上性命,和那武力惊人的北狄公主再战一场生死局? 他此刻不惜性命,答应应战,是想救下他们所有人! "将军!……”一众军士朝他屈膝跪下,面容哀恸。 顾昔潮目不斜视,摩挲着刀柄上的蟠龙,轻声道: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他用尽毕生勇气,方才找回的妻子还在朔州等他。 她已经那么恨他了,他若吃了败仗,丢了她费尽心力带来的人,怕是更要恨之入骨。 林深露重,刀光剑影。是真刀真枪,刀刀入肉的搏杀。 起初,两人各有攻守,雪白的长刀凛凛如风,掠过之处,血花喷涌,腥气弥漫。 顾昔潮长刀所落之处,雷霆之势,横扫山岳。 不过四五个回合,铁勒鸢挥刀不辍,直往男人的伤处攻击,被他一次次硬抗抵抗,拼死勉强站起,双臂已是鲜血淋淋。 方才已力战多时,他一把刀式落空,她再度戳准他已然裂开的伤口。一个扫腿,砍中了没有甲胄防备的靴尖。 “嗡——”一声锐响,长刀脱手,顾昔潮一连退去五六步,以掌撑地,才稳住了身形。 “将军!”骆雄等亲兵哭嚎不已。 啜泣痛嘶声中,这一回,他头颅低垂,鬓发遮住了面容,长久地没有起身。 铁勒鸢朝他走去,带血的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只剩三步之遥,顾昔潮双手握住刀柄,刀身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仍是没能起来。 弥漫的雾气被吹散,四野万籁俱寂。 “这样就要放弃?” 轿中的男人忽咳嗽了几声,铁勒鸢紧张地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轿子。 “九郎,你太令我失望了。” 顾辞山像是一直在观察战局,此时摇了摇头,珠帘随之轻晃。 “大哥从前怎么教你的,顾家家训,不战至最后一刻,胜负便是未知之数。你怎能轻言放弃?” 铁勒鸢乌发散乱,抚摸刀上血迹,狂笑得不能自己: “厄郎,你还真是残忍,你阿弟分明已力竭认输。你还要强求他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男人已从地上挺立起来,面色都是血,唯有一双清亮的黑眸露了出来。眼神一如既往,坚不可摧,韧如刀锋。 瑟瑟寒风中,他再度举起长刀,面无惧色,面对着致命敌手的冲锋,挥刀抵挡。 “咣当——” 是一声刀身落地的声音,而后是沉重的喘息声,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气。 顾昔潮手中长刀仍在,举目四望。 寂静中,铁勒鸢半跪在地上,狂妄的神色全然不见,面容惨白如纸,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在不断地喘气。 大股大股的乌血如流,从她口中溢出。 她瞪大了一双明眸,目光变得模糊,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握刀没动的男人,喃喃道: “这、这是……怎会如此?”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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