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 “我费劲心机,才能来见你一面,只想救你一命。你竟然自己要轻言放弃?” 他这一线生机,是他卑躬屈膝,向北狄公主求来的。顾家大郎,光风霁月,何时做过这等苟延残喘之事? 而他,竟然如此践踏他的心意。 沈霆川缓慢而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沈氏世代为云州守军。阿爹说过,守军不在守城,而是护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我连一城百姓都护不了,如何为将为帅?” “辞山,你既已得那北狄公主青眼,那活下来的人只能是你了。你是我们翻案的唯一可能。” “我知道,我之请求,对于你而言,太过残忍。就当是我自私透顶,你让我一回罢。” “你就让我一回罢。”顾辞山听到昔日挚友又一次地如此说。 从前二人赌书,斗马,行酒,弄香……君子六艺,沈霆川总是输给他。 人高马大的沈将军总是懊恼地道一句,“辞山,你就不能让我一回?来年我绝不为你猎麝鹿,酿好酒了。” 当时的二人,前途大好,有无限的光明。 而今,无尽的夜色里,顾辞山的眼角涌出两行清泪,复不言语,终是点了点头。 最后让他一回。 二人于坡上并肩而立,最后一次俯瞰莽莽北疆,万里风烟。 “我死后,将我葬在云州的韬广寺。” “我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但,我唯一放心不下我那最小的妹妹。父亲为了沈氏荣宠,将她送入京都。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十分辛苦……” 顾辞山轻咳一声,无不骄傲地道: “我家九郎求了圣旨了,一直都想要娶她为妻。这个傻小子,满心满眼都是你那妹妹。” “今年春三月,我本来已看好了良辰吉日,打算要亲自登门向沈将军提亲的。” 沈霆川一怔,面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大掌一拍,连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自小性子直,不知变通,怕是不懂你家郎君的心思……” 他笑中带泪,长舒出一口气,道: “我知道,九郎是个好郎君,将十一托付给他,我放心了,自此没有遗憾了。” 大难临头,生死当前,两人在夜风里相视一笑。 沈霆川抚掌道: “今日无酒,不能尽兴。来日再有相逢之时,我必要与君,共饮一杯。” 顾辞山从容笑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定赴此约。” 翌日,沈霆川率军投降,亲开城门,迎北狄军入城。 顾辞山在北狄兵呐喊叫好声中,用沈霆川赠予的那把长刀,亲手砍下了挚友的头颅。 自此,一个忠骨成灰,万罪加身,一个陷入无间,万劫不复。 …… 下雨了。又是一场春雨。 刺荆岭的大雾被落雨冲散。晨曦的光从山岭层云之间,透出澄亮的光来。 明河公主十五年间在牙帐对大魏战俘还有云州百姓颇有照拂,虽然这照拂来自顾辞山的手笔,但此时也没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还有不知何人,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一同随军带走。 大魏军的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长刀砍杀,最后几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动了。 顾昔潮背着无法行走的顾辞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壮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轻如一片灰烬。 顾辞山将当年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说完,低喘了一口气,道: “我不知,后来沈家如何?” 雨水淅沥,地面泥泞,顾昔潮脚步沉重,低声道: “十年前,陛下昭告天下,沈氏一门通敌叛国,以叛军论处。” “果然如此。” 顾辞山闭了闭眼。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云州陷落,败军惨案,必要有人背负。既是帝王心术,亦是稳定社稷民心。 他睁开了眼,黯淡的眸光透过雨雾,骤然变得锐利难当: “我愧对沈家,叛国投降之人,只在我一人,不该让沈家父子承受这等污名。” “九郎,你替我手拟一份奏疏,呈上御前。就说……” “陇山顾氏顾辞山,淳平十九年,先是畏战不出,后贪生怕死,投敌卖国,诛杀同袍,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 “大哥!……” 顾昔潮喉头哽住,猛地摇头。 “那一年,本该在陇山卫领兵的是我。是你代了我,陇山卫中当年的兵录,甚至御前的折子,均是记载在册,都还是我的名字……” 顾辞山却笑着,拂去他肩头的落雨,道: “做大哥的,没有什么不能为弟弟担待的。你就不要和大哥争了。” “大哥,可是我……”顾昔潮抿紧了薄唇。 “什么都不必说了。你就是我阿弟。”顾辞山制止了他,像是累极了,头倒在他肩头。 幼时,阿弟伏在大哥背上,今日,大哥靠着阿弟肩头。 眼帘的罅隙里,顾辞山看到他乌黑的鬓边银丝缕缕闪动。 他错愕地道: “九郎,你怎么有白发了?” 他没有作声,顾辞山也全然能猜到。他长长叹了一声,低声道: “九郎,你也一早知道,你不必这般为顾家辛苦。” “顾家和你,又有何干系?是我当年私心,将你困在了顾家。” 顾辞山自幼教导他忠孝礼义,长此以往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生成这一副愚忠愚孝的硬骨头,如今竟不知是对是错。 可顾家后辈之中,确实只有他一人出类拔萃。 他说不上自己是慈悲,还是残忍。要他背负这样的命运。 “不是的。” 顾昔潮却突然摇摇头,无坚不摧的面上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大哥,我感激不尽。” “因为我是顾家人,才能遇到她。” 遇到她,是他这身不由己的一生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起初的年少心动,后来的生杀欲念,到今日的生死相伴,都与她有关。 顾昔潮低下头,涩然地笑了笑,道: “大哥,我想娶妻了。” 顾辞山一愣,这个傻小子竟然十五年还没娶妻。他皱了皱眉,福至心灵地问道: “还是沈家妹妹?” 顾昔潮重重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顾辞山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想到什么,不由问道: “十五年过去,她还没嫁人吗?” 他一时不知,若是这傻小子是起心动念,要夺人妻子,他该如何是好。 “她嫁过人。” 他淡然回道。而后,又像是害怕家门森严大哥会不允准似的,急忙补了一句: “我一点都不在乎。” 知弟莫如兄,顾辞山自是看出他所虑为何。他冷笑一声,不顾唇边溢出的血,拂袖道: “嫁过人又何妨?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沈霆川的妹妹,岂会是庸碌之辈,足以与九郎相配。只要你二人真心相爱,千难万险,终能相守。” “大哥最后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这个媳妇,我们顾家要定了。” 未料到陇山百年世家,克己复礼的大哥,会如此作答。顾昔潮瞪大了双眼,干裂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全然咧了开来。 本该正襟危言,此时却再也合不拢嘴。 十五年暗无天地,从未有过一刻,能够如此开怀。 顾昔潮双臂一抬,将背上的大哥扶稳了,轻轻地道: “我和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大哥是我们留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以作为高堂,为我们主婚。”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说着说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 这是顾辞山曾经为北狄可汗计划的死法,亦是为发妻安排的结果,同样,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终局。 铁勒鸢掌权领兵以来,惯于清醒,素来极少饮酒。唯有与爱郎兴尽,为了取悦于他,夫妻同乐,才偶尔与他同饮一口桃山酿。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饮酒。 那一口酒,是他拥她入怀,亲自哺给她的。 是致命的杀机,也是柔情的诀别,给这十五年的爱恨一个交代。 此前,所有势力已被他借着被铁勒鸢之力全部扫清。铁勒鸢一死,北狄群龙无首,必会再次陷入分裂。 这是他为大魏,为他阿弟的最后一谋。 顾家大郎,冠盖京都,算无遗策,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 顾辞山唇齿一动,又吐出一口浓稠的乌血,道: “九郎,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计—— 国士,当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他教过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许了。我知你欲夺回云州,你们成亲,我还随了一份贺礼,以你才智,必能发现……”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讨一杯喜酒喝……还好,我不负顾家,不负沈家,也不负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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