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直到听到大哥残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经是个废人,再活着,对我来说,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当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给我一个痛快。” 顾昔潮伫立在大雨中,失声哽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所有情绪都被大雨声淹没。 他双目空茫,最终,还是缓缓拔出了那一柄蟠龙缠柄的金刀。 顾家刀法,出刀迅疾如电,快到中刀之人还未察觉,便已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顾家大郎忍痛斩杀挚友一般,今日,顾家九郎,亲手了结至亲的大哥。 鲜红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泪水,与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门前的泥地上。 雷声沉鸣,大雨滂沱,顾昔潮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为兄长送行。 “顾家九郎顾昔潮,恭迎陇山卫骠骑将军凯旋!” “陇山卫十三营,恭迎骠骑将军重回故土!” “陇山卫第二弓箭营,恭迎骠骑将军归国!” 兵戟悲鸣,铿锵有力,回荡在瓢泼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顾辞山仰首望天,面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他嘶哑着嗓音,唱起了旧日里的歌: “我本邯郸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苍茫歌声里,顾家大郎顾辞山,故骠骑将军,缓缓阖上了眼。 前业尽消,终得解脱。 …… 顾昔潮从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泪水,雨水。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遗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应。 只能忤逆。 哪怕,要为此断送他此生唯一求过的姻缘。 这一世,到底从来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顾昔潮领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决心又迟疑了。 暖黄的烛火照耀之下,纤弱的女子正背着身,躲在帐子最里侧。 还是和从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样,一到雷雨夜就惊吓不已,紧紧蜷缩成一团。 这一趟她在牙帐历尽艰险,衣衫又破旧了些,他人在刺荆岭,没来及给她烧衣。 此时,她只着一件里衣,光洁的后背一对漂亮的蝴蝶骨,振振欲飞。 绸缎一般乌发披散下来,盖住这一身苍白的里衣,裙摆盖不住的脚尖,紧绷着,在闪电的白光里白得耀眼,泛着光泽。 手腕的红线皱了些许,垂落在一片雪白之间,衬得更为冷艳。 只静静地在那里,就能勾起他埋在最深处的欲。 被命运裹挟的愤懑和无力,在看到她时被抚平了些许。 这样的柔软湿润,好像如同这一场绝望的春雨,浸透他干涸已久的内心。 横亘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已荡然无存。他大哥,她大哥,都已经许了他和她的亲事。 他对她,问心无愧。 那么,在走向最残酷的命运之前,他可不可以最后放纵一回? 顾昔潮举步,走向他错失十五年的妻子。
第60章 恶鬼 春雷轰轰烈烈。 电闪雷鸣, 一声盖过一声。 春夜急雨,下了一整天都还没停。 入了夜,白光一下一下投在纱帐上, 犹如鬼魅乍现。 沈今鸾从白日昏迷到了黑夜,到夜里的阴气重了,才醒过来。 她直愣愣地凝视着腕上的红线。 若非这根相连的红线,顾昔潮不会那么快在刺荆岭找到她。 白日里给她的魂魄疗愈的赵羡都劝说过好多回了: “阴阳红线, 连接阴阳, 除非都成了鬼魂, 或者一方灰飞烟灭,才会自动褪落。否则, 就算三清真人来了,都剪不断这红线。” 果真,无论她如何上下摆弄, 还是无法挣脱红线。 赵羡无语, 一直让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还不如想想怎么保存魂体,争取在八日之后顺利去投胎, 不要魂飞魄散。 “不如, 还是吸一些阳气罢。”他真诚地建议道, “军营里就男人多……” 沈今鸾耳根一红, 断然拂袖拒绝。 她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女鬼。 暮色四合, 赵羡已离去,为秦昭魂魄还阳准备法事道场了。 雨夜惊雷不断,沈今鸾看了看自己暗淡的魂魄, 心中苦闷,退去了帐子里头。 她忍不住回想, 在刺荆岭中,顾昔潮曾对她许诺,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九是言出必践,从来不对她食言。可顾昔潮未必。 顾九可以在千万人面前抱住他的沈十一,哪怕仅是一缕魂魄。 可顾昔潮却只能为了顾家,与他的皇后娘娘背身相向,陌路殊途。 她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最先涌入的是暴风骤雨,泼洒一地毡毯,沾着水珠。 而后,她看到一抹烛焰,晕开昏黄的光,照亮一室幽暗。 最后,一双带血的黑靴踏入房中。 沈今鸾抬起头,愣住,魂魄一颤。 男人无声无息走进来,被大雨浇湿的衣袍,还在滴水,淌落一路。 滴下的水中,带着一缕一缕的血丝。 他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 烛火照着的双眸红得像是滴血,身形左突右进,连站都站不稳。 沈今鸾一下子从榻上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又收回了手。 “你杀了他?” 她迟疑地问,喉头哽得窒涩。 男人没有说话,血迹染红的手指微微发颤,沉沉黑眸盯着她。 “你杀了他。”这一回,沈今鸾肯定地道。 因为,她从未如此消沉破碎的顾昔潮。 男人自己立直了,将淌血的刀收入鞘中,手里的烛火放在案上。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道: “他自淳平十九年沦为俘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夺下悬于城楼的沈家人尸骨,再救下盗走尸骨的秦昭贺毅等北疆军旧部,他答应娶了明河公主铁勒鸢,成了北狄驸马。” “困于公主帐中,渐渐获取她的信任,等到她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深,着手开始布局。” “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在他的一步步谋算之中,她尝过权力的滋味,成为牙帐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无法轻易放手,对他也是越来越信任。” “他有时被允许走出帐子。繁星苍岚,夜穹辽阔,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酿麻痹身上的伤痛,暂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为在牙帐步步惊心,只能保持清醒。” “知晓双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继续布局,直到铁勒鸢登上汗位,为她清扫完所有势力。” “再一举杀了她,让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杀了他,作为投名状,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 男人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却说得缓慢审慎,生怕错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头,看着她,英挺的脸血泪纵横,眉眼却十分平静: “沈十一,顾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沈家。” 沈今鸾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头像是被无数根刺扎进心口,酸痛苦涩,又像是被烛火灼烧,一片滚烫。 其实,在得知顾辞山双腿残废之后,她便猜测过这个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顾昔潮杀顾辞山,除却想利用他证明沈氏清白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她不想他再杀一个至亲的大哥。她怕他杀错了好人。 纵有猜想,可此时将所有细节连在一起,得知了这一出顾家大郎血泪铸就的半生,仍觉触目惊心。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顾家大郎顾辞山,终不负“仁义”二字。 夜里的雨声喧嚣燥热,沈今鸾已全然明白过来,眸中泪光闪动: “所以今日,他所谋皆成,便一心求死。” “你,成全了他。”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铁勒鸢毒发身死,顾辞山虽未动武血气上涌而暴毙,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再加上双腿残废多年,他怎会愿意继续苟活。 天之骄子,心气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见旧部。 唯有一死。 顾昔潮点了点头,身形前倾一晃,摇摇欲坠。 一双纤细的臂弯上前揽住了他,素手轻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颤的脊背。 只需她一来,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的戾气好像平息了下去。 顾昔潮一怔,侧首看到烛光里,她柔软的青丝贴着他的侧脸随风拂动,与他斑白的鬓发缠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缓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她。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怀抱虽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无比,却蓄着力,没让他跌落下去。 足够了。顾昔潮在心中对自己道。只这一次的相拥,足够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顾昔潮闭了眼,断然抽身。 他牵过她的手,红线随着他走动而摇摆,她一滞,任由他带着,一同坐在了榻上。 顾昔潮空荡荡的双眸盯着来回摇曳的帐幔,声音干涩: “我大哥一生清正,虽曾投敌,但历经艰难,我不能让他在死后再添恶名。” “顾家大郎是战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荆岭,死时光明磊落,一生为大魏死而后已。” “那个北狄驸马,你我从未见过。” 帐幔停止晃动,空气恍若凝滞。 指间紧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没有使力,任由她的手从掌中抽走。 在她冰凉无措的目光里,顾昔潮直直看着她,顿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旧案,止在今日。” 这一句,沈今鸾愕然呆住,浑身如被雨水浇头,彻骨寒凉。 顾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彻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为沈氏和北疆军翻案了。 沈今鸾张了张口,想要指责他不守诺言。他明明在早前答应了她的啊。 可她意识过来,他到底是顾家的顾昔潮。 再重启旧案,对死去的顾辞山来说,无非是再掀起剧痛之下的伤疤。 哪怕一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可他到底委身敌国公主,投降叛国。一旦旧案重提,所有的事终将都要被搬到明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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