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金,会毫不留情指摘他。史书工笔,积毁销骨,将他所羞恶之事,流传后世。 一个人死了,孰是孰非,盖棺定论。为何这世上要有尊谥恶谥,就是因为名声紧要,要以此震慑还活着的人,不可失节。 一旦失了节,大错铸成,就回不了头了。 由是,对于顾辞山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战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爱大哥的顾昔潮,为他定下了这个最好的结局。 沈今鸾心如绞痛。 恨死去的顾辞山,恨不讲信义的顾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与她斗了一辈子的顾大将军会信守诺言,会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为,凭着少时相知,还有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对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可沈今鸾只是拢了拢头发,平复了起伏不断的心口,点了点头,最后只朝他简简单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薄如云烟。 好像下一瞬就会迎风飞走。 顾昔潮最怕她这样。 他看着她,从想杀人的锋利目光,挣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我宁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杀了我。”他淡然地道。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从腰际解下了那把金刀,递到她手里。 宁愿她与他不死不休。 沈今鸾早泄了气了,也看不透他眼里无可救药的执着,轻嗤一声: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说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活人。北疆军今后的荣辱,还系于你身。” 只要顾昔潮说一句,叛军可生可死,可赶尽杀绝,也可在夺回云州后戴罪立功,荣归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杀。连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时日无多,已无力再为过去之事与他再斗一番。 她还要为活着的人争取。 沈今鸾一扬手,将那柄金刀飞出去,掷在地上。 顾昔潮面色苍白,下颌新生的胡茬显得轮廓暗沉锋利。 一绺白发垂落,还在滴水,眸光透过水雾继续望着帐中的她。 “不恨我吗?”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视他的眼,坦坦荡荡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净,我沈氏满门忠烈,却背负污名。我却再也不能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当年战死的英魂,我该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残忍,最重名声的天之骄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泞,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牵动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运。 天命当前,人力微茫,终不由人。 那一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沈今鸾攥紧了手,强忍着不哭出来。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大将军铁血铁腕,是一路踏着别人尸骨走出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守信义。他所行所言,就是信义。 顾昔潮看着她因抽噎而颤动的肩头,漠然地道: “跟我这样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头的。是娘娘你,非要跟着我。” 语调冷硬无情,温热的指腹却在拂开她凝在眼角的泪花。 拭了一下,眼泪又很快挤满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鸾终于释放出来,泪如雨下,然后猛地别过脸,错开他的手,抿紧了唇: “顾昔潮,说话不算话,我恨死你了。” 她挥起拳,用尽毕生力气似的,狠狠砸在他身上。 男人身如磐石,一动不动,对军旅之人来说,她这几下不过是毛毛雨。 她的魂魄到底虚弱至此。 看到她不必再像当初在宫里一样端正地强颜欢笑,压抑情绪,他心里悄悄吁了一口气。 大雨倾盆。窗外闪电白光乍现,笼罩一室凄迷的晦色。 “轰隆隆”接连不断的雷声随之轰鸣,惊天动地,床榻微微震动。 “嘶——”暗淡的烛焰被雨丝打灭了一缕,又重燃起来。 紧接着,一道雷声突然在窗边炸响。 沈今鸾猝不及防,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径直扑进了男人怀里。 他稳稳搂紧了她,一双大掌覆在她两侧耳朵上捂住,像少时那样。 怀抱温暖潮湿,带着些许雨气和血腥,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安定。 雷声片刻便已过去,只剩的沉闷的气息回荡在帷幄之中,轻纱飘举。 沈今鸾回过神来,往后退却,抬手想要将人推开。 她的手腕已经被一把握住了。 男人的手跟铁钳似地箍着她,不许她退出他的怀抱。 “我比雷声更可怕么。”他扯了扯唇,冷声问道。 所有人都很怕心狠手辣的顾大将军,只有她觉得他可怜。 众生皆苦。只是他和她更苦。 沈今鸾不再挣脱,因为挣扎无用。男人宽肩阔背,大臂遒劲,她与他比起来娇弱易碎,不过白费力气。 她仰倒在他宽阔沉定的怀抱里,端详着面前的男人。 深刻的眉骨下,黯淡的双眸,连闪电烛火都照不亮的无底深渊。 她抬起手,指腹一寸一寸拂过他的眉眼,叹息道: “我有时候觉得,你才是最坏的恶鬼。” 还是鬼里最坏最可怕的那一种恶鬼。 披着俊朗无双的人皮,所行凶煞,却没有人心。偏生一直在动她的心,勾她的魂。她不能抗拒。 带着她找到尸骨,查明真相,不惜性命救她维护她。 一同历经艰难万险,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可他最后却残忍地,亲手将她唯一的希望碾碎了。 男人箍着细腕的手松开了些许。 粗砺的指茧划过她的肌肤,激起微微的战栗。 他低低地哼笑一声,明知故问一般,道: “我坏得透彻,为什么还跟着我?”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道: “早就说过了,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能和仇敌日夜相对,如涸泉之鱼,不能解脱。” 《庄子》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顾昔潮明了了她的意思,心头一颤,笑了一声。 手臂收拢,将她搂得更紧,把她的下颚按在自己肩头,如骨血不分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 “臣和娘娘,既不能相濡以沫,也不能相忘于江湖,不如你我就此一生,一道下地狱,同为恶鬼罢。” 他和她,如手中错综复杂的红线,不能一条心携手一生,也不能一刀两断,生死两清。 注定是要纠缠不休的。 她没有辩驳,也没有作答,眼帘低垂一下,像是应允了。 他就当她应允了。 男人的手掌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腕,此刻摊开来,游走上去。 他的手心覆住她的手心,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她苍白的指骨。 那一根纤细脆弱的红线在两人若即若离的指间,嫣红似血,明灭流动。 “有一事,娘娘一直说错了。” 顾昔潮忽然道。 沈今鸾撩起眼皮,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男人原本只是轻轻摩挲着的手指一下嵌入她的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你死后已是我拜过堂的妻子,不再是孤魂野鬼。” 沈今鸾想说些什么,才动了动唇,她的眼前被一道阴影全然罩下。 那阴影里,有她怜惜过,也痛恨过的眉眼。 “你在做什么?” 面靥相贴,她脊背不住地颤动,脖颈后仰,直抵到了墙面。 一动不敢动,只觉他的气息拂过眼睫,鼻尖,直至唇瓣…… “赵羡说,你魂魄虚弱,急需阳气,否则将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我自是要为我妻,渡一口阳气。” 语气霸道强硬,如灰烬里还在暗烧的焰。 下一瞬,男人低下头,滚烫的唇含住了她冰凉的唇。牢牢勾缠,辗转厮磨。 贪如恶鬼。
第61章 还阳 大雨如泻, 遮天蔽月。 春雨竟然也能浩荡如斯。连绵如酥的雨丝从屋檐之间漏下,水声靡丽。 帐中静谧无边,隐有轻轻的喘息声。 顾昔潮将她困在自己的胸膛和墙壁之间, 一双大掌托着她的下颔。 她被迫仰起头,承受这个强势得近乎凶狠的吻。 满头青丝全然散开来,铺满衣襟拂开的肩头,在晃动的烛火里, 透白发光。 朦胧如梦的烛火里, 男人眸色深沉, 眼里只有烛火里艳光流转的她。 起初,他只是一次次吻下去, 不懂章法,后来无师自通,只想不断索求, 贪得无厌。 仿佛这样才能抚平他经年汹涌的爱恨, 求而不得的怨怒。 唇齿相依,缠绕。虽然只是冰凉的魂魄,没有活人的气息, 却足以燃烧他心底的荒原。 直到他尝到了一丝咸湿的滋味。 是泪水。 顾昔潮一怔, 与她的唇分开。 沈今鸾胸口微微起伏, 男人的阳气灌入, 她的魂魄已恢复了几分光泽。 她从震惊中回过神, 面色绯红,整个魂魄都在颤栗,连带着出口的声音也在颤: “顾昔潮, 你这样,可对得起你那心上人?” 她今夜已是忍了许久, 此刻终于忍不住讲这句话喊了出来。 顾昔潮眉梢一动,漠然地道: “她已经死了。” 沈今鸾的眼神暗了下来。 这世上的诸多男人,就算是结发妻子死去,也不过最多哭一场,再给埋了,转头又娶妻生子纳妾,从不耽误。 元泓并不真心喜爱世家送进来的女人,不妨碍他宿在那些妃子宫中。 爱和欲,对于男人来说,是分开的。 “那为何是我?”她唇瓣颤抖,低声问道。 北疆那么多女子,凭顾昔潮相貌手段,地位权势,即便落魄至此,也总会有曼妙的女子甘愿送上门来。 男人抬指,拂去她凝在眼尾的泪花,还觉不够,双手捧起她的脸,一次次吻去她的泪痕。 他的唇角沾着泪水的涩意,扬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我流落北疆,无妻无子,多亏娘娘的金刀计如此精妙。当年,你既可在荆棘丛中,以身诱我,今日再做我妻子,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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