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依旧有些迟疑,他尚未完全信任奚瞳,可偏偏又无他人可诉。 长夜是寂寥的温床,满身伤痕的赵臻,屈服于今夜的孤独。 他摇头:“我同周怀淑的确是自幼相识,但从不算两情相悦。我恨周正,是因为若不是他,我赵氏一族,不会只剩我一人留于世上。” 大盈王朝,赵氏一族,有开国之功,世代簪缨。 十年前,先帝高宇揽群臣及其家眷外出秋猎,猎场之中,高宇对大司徒赵燊之妻瞿梦芙一见钟情。秋猎结束后,一道密诏进入赵家,召瞿梦芙深夜入宫。 高宇荒淫成性,此诏目的昭然若揭,赵家不从,高宇暴怒,次日便令内廷捏造赵燊十大罪状,诛赵燊三族。 赵周两家百年世交,赵燊长子赵臻与周家长女周怀淑已拟婚约。 但赵家逢此祸事,周家一心想与赵家进行切割,火速悔婚。 事情至此倒也罢了,但周正怕被赵家牵连,主动向高宇进言,道是斩草务必除根,并将赵家九族旁支踪迹尽数上报。 赵燊妻女原已逃逸,却被周正爪牙擒获,送入宫中,历时半月,被高宇凌/虐至死。 三族夷灭之祸,已然足够残酷,然则因为周正,赵家最终九族皆死。 赵臻八岁入天机山随白鹭山人修习剑道,十八岁剑道已成,本应于初秋回京,与家人团聚。 可时逢天机山百年不遇之大雨,山体崩坏,泥石横流,折断道路。 赵臻辗转回京时,赵家院中腐尸累累,蛛网遍结,而当朝的大司徒,已经从他的父亲,变成了周正。 没有人知道赵臻之后的八年是怎么过的,更不明白高宇那样疯魔狠辣的皇帝,为什么会在杀光赵家之人后,却愿意放过赵臻。 传闻赵臻在深宫里常为高宇洗脚换尿,卑贱超过任何一个婢子与宦官;也有传闻说赵臻以男色侍君,比所有嫔妃、妓子和娈童都要风骚。 “所以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奚瞳问。 赵臻冷冷笑了:“若我真的如传言那般,你应当会如世人一般唾弃我吧。” 奚瞳摇头:“求生之道,何分贵贱。赵臻,你活下来了,这很好。” 赵臻心头万丈寒冰,此时只觉得有一道晨曦撕裂黝黑的苍穹,那样尖锐地照了进来。 体内冰雪消融之时,难免扯痛皮肉,赵臻不怕疼,可他习惯了幽暗冷境,害怕未知的温暖。 他眼眶发热,神色却比方才缓和不少:“自古以来,昏庸的帝王所求,无非两者,长生不老丹,金枪不倒药。天机山道宗四海闻名,用几颗丹药骗骗高宇那个蠢货,实在不算难事。” 听闻此言,奚瞳笑了。赵臻此言,是真知灼见。 她的父亲也是昏庸帝王,晚年寻遍四海术士,为的也是长生和淫/欲。 奚瞳转头看着赵臻的侧脸,昏黄烛光下,他的下颌线呈现出柔和的弧度:“赵臻,血债当然要血偿。但不要让仇恨将你塑造成你原本深恨的那一类人。” 赵臻亦转头,同奚瞳对视着。 “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周正恐惧、跪倒、求饶,有足够的机会去折磨他、摧毁他、屠戮他。不必急于一个程冲。” 赵臻蹙眉:“连你也觉得……” “赵臻。”奚瞳打断他:“我不在乎程冲是烹肉还是做汤,更不在乎其他涉案之人的爱恨。我在乎的是你,骂名能是毁掉一个人的,你明白吗?” 赵臻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臻,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曾想过做你的长剑、你的利爪。可现在,我想做你的剑鞘。” 赵臻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你是一个会用兵刃划伤自己的人。我不喜欢你这样,很不喜欢。”奚瞳笃定道。 赵臻胸中的暖流汹涌,痛感也如浪潮,他躲开了奚瞳的注视,稍作颔首:“奚瞳,我永远不可能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伎子。如果你要的是太傅夫人的富贵荣华、权利地位,我可能永远给不了你。” 奚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也不会嫁给太监。” “太……太监?”赵臻眼皮颤了颤,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些年不近女色,只是他不想,不是他不行!他……他很行的!遇到她后,他自己……自己试过。 奚瞳惊觉自己失言:“你听错了,不是太监,是太傅。我说我不可能嫁给太傅,你我身份有别,我有数的。你放心。” “你……” “赵臻,得到你想要的,掌控你拥有的,他曾求而不得,所以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赵臻细细琢磨这句话。 他曾求而不得……他…… 他是谁,那个仇人? 所以……奚瞳帮他,是因为她在自己与那个所谓宿敌身上找到了共性? 斯人已逝,于是她对他,产生了一种移情? 赵臻这样猜测,继而心头涌上极为复杂的情感。 他赵臻也是不世出的英豪,凭什么要做别人的影子?!那个狗屁仇人他算什么东西?! 可嫉恨与不屑之中,他又生出一丝庆幸。 庆幸他活过,更庆幸他死了…… 赵臻兀自出神,奚瞳却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还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但是不要太久。你的天下群雄逐鹿,你的大盈正值乱局,它们不会等你太久。还有,食盒里是我跟紫虚新学的酿葡萄,放了冰块儿的。你要喝。” 赵臻抬眸,思忖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奚瞳笑眼弯起来,手掌放到赵臻的头顶:“乖。” 奚瞳走了,赵臻的身体还因她一个“乖”字而僵直着。 心跳的加速让血液的潮汐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几乎是本能地对那个纤细温柔的背影抬了抬手。然而“别走”二字卡在喉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彻底消失在门的那头,赵臻端起酿葡萄,慢慢喝下去。 酸甜、清香、凉爽,回味里带一点点葡萄尚未熟透的涩味。 他害怕温暖,却第一次觉得,剑阁似乎没有那么冷。 他素来厌甜,却第一次觉得,人世间似乎也没有那么苦。
第27章 赵臻从剑阁出来后, 将先前那一道泯灭人性的判处程冲的手书收了回来。 然则这道“圣旨”,说明的不仅是赵臻的手段,更是他的态度。赵臻的态度就是, 他不会放过程冲, 也不会放过周家。程冲之罪, 罪不可赦,他赵臻就是要杀鸡儆猴, 就是要用程冲震慑周家及其党羽。 廷尉监张逑是赵臻的拥趸, 自然充分领会这种精神, 审案之势,势如雷霆,说是牵连甚广, 或需数月, 但张逑到底是谦虚了。区区两月,案子审结,程冲仍处刷洗之刑, 只不过不再迫其亲族食其汤肉, 也不再株连无辜之人。 行刑之处定在宫门口, 让百官亲眼见证这世所罕见的血腥场面。 听说那一日程冲的求饶哭嚎之声响彻宫城。 一把铁梳子, 一开始溜光锃亮,行刑不久, 程冲的脂肪和筋肉就填满了梳子齿与齿之间的缝隙, 须得不停用清水涮洗才能保证行刑顺利。 百官之中有人呕吐不止, 有人当即晕厥,有人屎尿横流。 程冲从生到死用了整整两天七个时辰。 程冲一死, 之前朝中许多以上谏攻讦赵臻为乐的大臣纷纷闭嘴,有恨的, 有怕的,还有个经不住事儿的宗正司的老头儿直接疯了,光着屁股在京城狂奔了三条街,一边跑一边喊别割他的肉。 诸如此类传到民间,大家初听只觉汗毛耸立,但不久之后皆作坊间笑谈。 不过程冲这案子一结,便有了些新的难题。 程冲卖官鬻爵,牵连之人不少,赵臻也借机拔除了朝中一些周家的暗桩,但这样一来,便有许多职务空缺,须得人填。 这一日,赵臻的心腹近臣们齐聚太傅府,商议下一步的人手布置。 甫一进门,满园秋海棠,绯色如霞,让众人心情疏阔不少。 “这景致,想必又是那位的手笔吧。”廷尉监张逑道。 陆忧与苏木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张逑所说的“那位”,指的是奚瞳。 几月间,同赵臻相熟的这些同僚都已知道他身边多了个女子。 这女子似是在照顾赵臻的起居,可举手投足之间又不像个丫鬟,很多时候还会口出狂言,狂到让听者心惊,让赵臻无言。 她这番做派难免引人遐思。 赵臻断绝酒色已久,但他毕竟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于是大家纷纷向跟赵臻最为亲厚的林载打听,问奚瞳是否为赵臻的宠姬,赵臻有没有纳她入府的打算,他们有没有必要对她稍加尊重一些。 林载想了半天,他也试探过赵臻许多次,问他是不是要抬举奚瞳,给她一个太傅妾室的位置,赵臻次次否认,于是奚瞳的身份变得很难定位。 “倒也不是宠姬。”林载这样说:“你们大致可以将她理解为是……赵臻的心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肝可比宠姬吓人多了。宠姬没了还有,心肝却只有一副。 于是大家有了默契,私下里称呼奚瞳,都说是“那位”,讳莫如深里透露出一些敬畏。 几人进了书房,奚瞳果真如往常一般,在赵臻身边忙碌,为他们准备茶点。 众人落座,奚瞳堂而皇之在赵臻身边坐下来。来客面面相觑,赵臻则从容饮茶。 奚瞳拿起一颗酪梨酥,悠悠吃起来,见众人端坐不动,她抬了抬手:“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气氛从方才的尴尬,瞬间转化为惨绝人寰的寂静,但很快,大家纷纷拿起点心吃了起来,赵臻嘴角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起吃喝是最能托举热闹的,张逑先开了口:“对了老赵……” 奚瞳闻言抬眸看赵臻,赵臻就是这点好,自己人私下相聚的时候,他不端什么位极人臣的架子,不过,怎么能叫他老赵呢……他老吗?面如冠玉,发若墨锦,他明明不老,年轻貌美得很。 张逑接着道:“我一直想问你,程冲之案的那份笺疏是你哪个门客写的,写得是真漂亮。你把他给我吧,我廷尉府就缺这样的人才。” 陆忧同林载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奚瞳,最终眼神落到赵臻身上。 “不给。”赵臻答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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