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回京之后,廷尉监张逑已经跟赵臻通了气,这案子预计得纠缠个几月,大概秋后才能有结论。在周家运作之下,程冲死罪虽是难逃,但估计不会牵连太多人。如此一来,想要让这案子扩大影响,还得靠赵臻这边的门客,于各路清谈之上操控舆论。 本来说得好好的,可赵臻进宫一趟,当晚他就差人拿了盖着陛下印信的手书到了廷尉府。 手书上说,程冲恶行滔天,罪大恶极,处刷洗之刑。行刑之后肉糜做成汤丸,分发程家宗亲,并行株连,男丁无论老幼,皆处斩刑,女子没入章台,为娼为妓。 这道手书一出,满朝哗然。 奚瞳蹙眉:“什么是刷洗之刑?” 陆忧看林载一眼,踌躇片刻,而后说道:“就是用一把铁梳子,一寸寸将人的皮肉刮下来,直至只剩白骨和内脏。犯人会亲眼看到自己的肉身被分割成一具骨架和一滩烂泥,待骨头都刮干净了,才能了结犯人性命。” 奚瞳应激似的闭上了眼睛。 毫无疑问,这是道酷刑,而且还要程家宗亲分食程冲的皮肉,还要株连程家所有人。这道判决可以说毫无人道可言,难怪朝中众人要声讨赵臻。 …… 送走陆林二人,天色已晚。 奚瞳在厨房忙了一通,而后一手提上食盒,一手抱着小老虎,在裴鸣的陪同下来到剑阁外头。 她敲了敲剑阁的门。 “赵臻。我们聊一聊好吗?”奚瞳的声音柔婉清脆,可下一句便让裴鸣咋舌。 “你若不开,我便让人去买最烈的酒,将蒲草铺在剑阁周围,烈酒浇灌,引火焚烧。剑阁没有窗户,你若想活着,只能用很狼狈的姿态从正门出来,这样的话,太傅府所有的下人,你的暗卫,都会看到你仓皇失措的模样。明天京城各大酒楼茶肆就会有一出新戏文——震惊!不知名伎子火烧太傅府,疑似与当朝太傅恩怨纠葛,三生三世五百里桃花。你真的要这样吗?” 裴鸣嘴角直颤:“姑娘,你这是威胁大人啊……” “这怎么能是威胁?”奚瞳正色:“这是一种很高级的谈判手段。” 两人等了一会儿,剑阁里头毫无动静。 奚瞳叹了一口气,对裴鸣说道:“既如此,裴叔,差人去准备蒲草和烈酒吧。赵臻了解我,我这人言出必行。咱们跟他不必客气。” “啊?……”见奚瞳疯狂使眼色,裴鸣咳嗽一声:“啊……是!奚姑娘,老奴这就去办。” 说罢,奚瞳佯装转身往回走。 行走数十丈,她听到身后传来门栓下落之声。 她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裴鸣先去休息,自己则往剑阁之中走去。 玄黑色的大门推开,先是一股凉气从剑阁冲出来,盛夏时节,奚瞳竟有一丝冷。 紧接着,奚瞳便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气味。 这种气味她再熟悉不过,她做长秦公主最后那几年,几乎是与这种味道相伴为伍的——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 奚瞳心中一沉,赵臻……他受伤了? 奚瞳继续往里走,剑阁之中的墙壁上,有悬挂的烛台,但并不密集,寥寥几盏,这使得剑阁之中的光线很是昏暗。 复行数步,光线蓦然亮了一些,奚瞳抬眸,只见四周陈兵架上,长剑横卧,剑光四溢,剑气凛然。 长秦时候,铸剑技艺已纯熟,那时奚瞳便听一位铸剑师说,锻好的长剑是有灵魂的,它们知道自己跟随的是什么样的人,要完成怎样的使命。 怪不得刚才会觉得冷,奚瞳想,赵臻是冷的,所以他的这些剑,也是冷的。 再往里走,奚瞳便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赵臻。 他的身后是一座香台,香台上有三炷香,三炷香的后头是一方牌位,牌位上无名无字,一片空白。 此时的赵臻安静晦暗的像一席影子,直到距离他不到一丈时,奚瞳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青丝垂肩,面色苍白,眼神冰冷而空洞,身着一席东方既白的长衫,身上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的身侧,是出鞘的登天剑,剑锋之上,满是鲜血。 赵臻这幅样子,像极了刚同一位绝世高手缠斗过,而且是惨败收场。 可剑阁之中,除却他,明明空无一人。 所以…… 奚瞳喉头发梗,她将食盒和小老虎放到赵臻身边。 “不许锁门。我待会儿就回来。” 奚瞳留下这句话,转身跑去,再回来时,手中是一个药箱,里头有各种疗伤之药。 她坐到赵臻身边,挽起他的袖子,一道又一道剑痕映入眼帘,深的已经几可见骨。 奚瞳将金疮药洒在创口上,一点一点替赵臻包扎。 明明应该是疼的,可赵臻麻木的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偶。 小老虎似乎感受到今日的主人与以往大不相同,一直活泼好动的它此时安安静静团在赵臻身边,轻轻依偎着他。 “赵臻……多久了?”奚瞳的鼻根有些泛酸。 赵臻十分僵硬地转头,看着奚瞳,眼波平静,讷讷无言,像是入定的老僧。 奚瞳没有着急追问,直到包扎好他的一只胳膊,又抬起他的另一只,才继续道:“我是问你,你这样自毁,多久了……” 奚瞳也不知为什么,她竟忍不住有些哽咽,说完这一句,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落下来,砸到赵臻的手背上。 片刻的温热似乎让赵臻的魂魄归位一些,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奚瞳,像是不解,她为什么会流泪,为什么……会为他流泪。 奚瞳颤声叹息道:“你父母若是在天有灵,看你如此,不知该有多心疼……” 赵臻的神识因为这句话彻底回笼,他先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继而看着奚瞳,展现了从未有过的真诚。 “我讨厌我自己。” 奚瞳抬头看向他。 赵臻的神色还是平静,但眼睛却慢慢红起来:“若不是天机山时逢大雨,我此时应在阴曹地府,于父母膝下尽孝。” 奚瞳默然片刻,继而沉声道:“赵臻,我已经告诉过你许多次了,我是仙女,你还记得吗?” 赵臻沉默着,只有些痴滞地望着她。 “仙女的话,你一定要相信。”奚瞳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赵臻的脸颊:“你可知你父母修了几世功德,才换得天机山那一场大雨?” 赵臻闻言,面上再难压抑痛苦之色。 他低下头,奚瞳停留在他脸颊的掌心里,传来一阵又一阵湿热。
第26章 奚瞳将赵臻的伤口一一包扎好, 两人并排坐在香案前。 小老虎溜缝儿坐在他们两人中间,闭着眼睛,似是已经睡着了。 剑阁里头空旷寂静, 奚瞳凝神听着,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赵臻闭着眼睛, 恢复了平静。 方才他哭过,可哭着哭着就将登天剑横到了奚瞳的颈子上。 “许多时候, 我的理智都告诉我, 你这条性命, 留不得。” 奚瞳波澜不惊:“为什么?” 赵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成不了句。 奚瞳眉眼淡然, 带了悲悯的笑意:“因为我窥见了你的脆弱?打破了你高高在上的威权?” “你……”赵臻泪痕已干, 只剩下含恨的猩红,他讨厌奚瞳这样的眼神,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赵臻。人非草木, 都会受伤、会流血。我从未因你的脆弱而轻视你, 我只是……有些心疼你。” 登天剑的剑气猝然减弱, 赵臻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奚瞳, 他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心疼……她为什么心疼,是出于怜悯, 还是出于……爱意? 她到底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 她到底图他什么…… 半晌, 赵臻终究放弃了思考,这在今夜注定是个无解的题目。 他眼线遍布四海, 但整整三个月,不曾查到奚瞳除却在虹州短暂行乞外的任何过往。 所以奚瞳不同于他以往认识的所有人, 她身上没有能够供他拿捏的弱点。 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足够低贱,什么都能豁出去,因为无所有,所以无所畏。可现在他觉得,是因为她足够“超脱”,这尘世的一切,她仿似都不在乎。 可她凭什么不在乎,她又是真的不在乎吗? “你对你那个仇人,也是如此吗?”赵臻问道。 “嗯?”奚瞳不明就里。 “也会对他说这种情深义重之语,让他对你魂牵梦绕?”赵臻刚问完,才发觉自己说得很不妥当,什么魂牵梦绕,他才没有对她魂牵梦绕:“我是说……” “他吗?”奚瞳打断她,眼神变得悠远,思绪又回到了从长秦:“没有。我发现他其实很好很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奚瞳说的已经死了,是指她自己,但赵臻从不相信她是什么仙女转世,便以为他说的是那个仇人。 “他死了?”赵臻问。 这话倒是也没错,奚瞳这样想着,随即便应道:“嗯。死了。” “葬在何处。”赵臻承认,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内心很想去挖了那个人的祖坟,看看那是怎样一具艳骨,能这样深刻地扎在奚瞳心里。 奚瞳的眸子生出黯然:“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臻审视着奚瞳的表情,不像说谎,他深知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可他忍不住,他疯狂地想探究她和那个仇人的过往。 “为何会死无葬身之地?” 赵臻对自己心生鄙夷,嫉妒是最卑贱的情感。 奚瞳望向他:“你听说过一个叫长秦的小国吗?” “长秦……”赵臻思索着,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奚瞳并不意外,跟如今相比,长秦实在算是一个古老而原始的国度,那个时候纸张还没有被创造,人们还信奉着天神与巫祝,长秦也没有专门记载历史的史官。奚瞳回想起来,方觉那时候他们活得太混沌了,死去亦然。而在一片混沌之中,无甚作为的奚氏,被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 “我是长秦人,他也是。”奚瞳的脸上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他死于亡国之战。那一天,国君跪敌,公主自刎,他死于对敌军的顽抗。听说是鞭刑之后又处凌迟,最终尸骨无存。” 赵臻从不相信奚瞳是乞丐,若这故事是真的,她的仇人倒是有些筋骨:“算是条汉子……” “你呢?”奚瞳问道:“为什么那么恨周家,因为周正拆散了你和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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