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曾见过已经是枢密使的赵臻跪在地上,为出宫游玩归来的父亲,拭去鞋袜的尘土,也曾见过赵臻匍匐着,收拾丞相在宴会上摔在地上的汤碗。她从来不知,一个人奴颜婢膝能到这种程度,原来权力真的会让人变成狗。 可她后来也见过,他高举长剑,振臂高呼“为人臣者!为国死、为君死、为民死!今日降敌者!来世必为猪狗虫豸!永世不得善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父母、兄弟早已跪在了敌军铁蹄之前。 奚瞳那时才惊觉,她或许从来都没有明白过赵臻,可她想要明白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早就下了决心,长秦亡国之日,便是她寿终之日。长秦王室,总要有一点拿得出手的血脉,以告后世之人,长秦末世,不只有跪降的王族、畏战的将军、无能的文臣,还有一位愿意同她的子民同生共死的公主。而公主身边,有一位同她并肩作战的枢密使。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互相憎恨,却在生命最后的仓促时光里,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 奚瞳在梦中被眼泪灼伤眼眶。 疼痛让她幽幽醒了过来,姑娘们有的刚刚梳洗完,原来她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吗? 还在怔愣着,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柔柔抱了上来。 奚瞳一愣,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亲密动作的人,就连相伴多年的紫虚,至多也就是拉一拉她的手。 身后的姑娘软着声音说道:“奚瞳,今天谢谢你。” 是若妍。 奚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其实她觉得若妍不必如此谢她,若当时不是她,是任何一个姑娘,她都会上前。 救人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契机,让赵臻注意到她。当好心之中掺杂了利用,善意就不那么可贵了。 “怎么不说话?”若妍道:“是不是之前我们关系……有点生疏,所以你还在生气。” 奚瞳心道,那是有点生疏吗?那是相当生疏。 若妍接着说:“总之那都是过去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就像我对绿绮一样。” 真是个孩子,奚瞳暗暗感叹。 “哎呀你说句话呀。”若妍撒娇。 奚瞳无奈道:“热。” “啊?” “我说,你抱得我很热。” “切……你这人……对了,明天我们打算去求公子,让公子带我们上京。到时候你得帮我说话。” “……” “你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 奚瞳虽然这样应着,但她料想,若妍她们的希望恐怕会落空。 陆忧这次上京,是要入仕,作为朝廷新贵,他应当会让他的门客部曲入京安家,作为他在京城立足的倚仗。可家伎…… 之前从未听说名士迁居会让伎子成群结队跟着去的,传出去有辱清名。 而对于陆忧来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清名。 即便陆忧愿意舍了脸面,赵臻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赵臻……赵臻…… 奚瞳脑海里又浮现那张俊逸非常却冷到极致的脸。 她闭上眼睛,胸中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赵臻脾气太差了,心眼儿也小,这样下去很得罪人,也不利于他身心健康。以后的日子,她得好好调/教他。 哎……还得是她啊。
第08章 赵臻在陆府小住四五日,酒疹已经痊愈,一行人整理行装,准备于次日出发,离开虹州,前往京城。 至于陆家,陆忧先行,同赵臻一道走。陆珏则需将家当理顺一下,之后自行前往京城,赵臻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宅院。至于陆憧,则留在虹州,照看陆家在此处的产业和人脉。 其实这与陆珏最初的设想不同,他本想阖家上京,鲤跃龙门。但宴会上陆憧被赵臻那样对待,陆珏就这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考虑。 与其让陆憧在京城,仰赵臻鼻息,步步惊心,不如让他留在虹州当个地头蛇,恣意快活。等陆家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再去不迟。 陆憧虽有不甘,但低头看腕子上那个血窟窿,倒也咬牙同意了。 奚瞳在妆房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和紫虚的行李极少,只几身日常的衣裳,和平日里炖肉的小锅。 若妍在一旁笑她们:“这个锅有什么好带的,京城那般繁华,还能缺你一口锅不成?” 紫虚怒了努嘴:“你不懂,锅用久了,就会有自己的锅气,做出来的饭菜便会有独一份儿的香气。” 奚瞳不懂,但奚瞳点头,她觉得这个就叫做专业。 妆房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姑娘已经默默开始掉眼泪。 她们的请求如奚瞳所料,并没有得到陆忧的允许,除却奚瞳和紫虚,陆忧只带了绿绮和若妍。 绿绮在陆忧院子里跪了半宿,陆忧心有不忍,也怜惜绿绮的才华,这才点了头,若妍上京的机会,也是绿绮求来的。 至于其他人,她们都清楚,今日过后,便再也不会有从前的好日子了。 大公子那般好色,又那般阴狠,她们这些伎子,哪里有好下场的。 思及此处,她们哭得越来越凶,原先一直欢声笑语的妆房,此时气氛宛如灵堂一般。 若妍走过去想要安慰她们,但此时的安慰,对留下的姑娘来说无疑是一种炫耀。 几人忍不住呛了若妍几句,若妍也很气恼,丢下一句“好心当做驴肝肺”便走了。 奚瞳扫她们一眼,她本不想管这些的。她成仙之后,各路仙君都教育她,修仙修的是超脱因果,说明白一点,就是少管闲事。 可是联想到这些个漂亮妹妹一个个都要折在陆憧那个油腻草包手里,她便非常难受,道心不稳。道心不稳,也是很不利于修炼的。 于是她将手里的包袱打好结,朝赵臻的院子里走去。 赵臻正在同林载下棋,奚瞳直愣愣走进来,温声道:“赵臻,我求你件事。” 赵臻眼皮直跳,林载则噙着笑望着奚瞳,他觉得这伎子真是个妙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治赵臻的。 赵臻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篓子,微微拧了上半身,面向奚瞳,冷眸道:“你求我?” “嗯。”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求你呢。” 奚瞳明白了,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个礼:“奴婢有一事,求太傅大人援手。” 赵臻冷哼一声:“说。” 奚瞳直起身子,又是一贯的姿态,林载已经为她这幅样子取好了名,叫做“老娘天下第一铁杆子腰板儿”。 奚瞳:“你的人留守虹州监视陆憧的时候,能不能照顾一下妆房里的姑娘。” 话音一落,赵臻的眼睛里便射出寒光,就连一直对奚瞳十分和蔼可亲的林载也敛了笑意。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赵臻真心道:“你知不知道从你进来,我便有了无数理由可以杀你。” 奚瞳知道赵臻的意思,在他眼里,他同她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她应该跪在他脚下,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心情和心思,琢磨着同他对话的措辞,请求他的施舍。 可奚瞳不想这样。 长秦一世,她和他便因为说话拐弯抹角错过了太多,这次她不想重蹈覆辙。 这次她会帮赵臻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作为提供帮助的一方,她至少应当与他是平等的。 赵臻不明白,她就得让他明白。 奚瞳看一眼赵臻和林载正在进行的棋局,赵臻手执黑棋,当真是黑云压城,来势汹汹。 棋局显人心,棋局之上,是赵臻蓬勃的野心。 奚瞳抬眸,同赵臻对视:“陆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人物,只有二公子陆忧,陆珏也好,陆憧也罢,都不堪大用。陆珏出于对你的忌惮,将陆憧留在虹州,以陆憧的性子,未必不会觉得天高皇帝远,放浪行事,惹出祸端。陆家若出了事,便会成为世家攻讦你的把柄,你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派人监视陆憧,不是应该的吗?” 赵臻眼中的寒光已经渐渐凝成杀意,林载也将手中的白棋放了下来。 奚瞳叹气:“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揣度的计谋,只要读过些书,了解过当今天下局势的人,好好动一动脑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进陆府之前,在虹州各处行乞。乞丐素来消息灵通,我知道这些事有什么难的?” 赵臻已经让人查过奚瞳的来历,虽说其幼时踪迹难寻,但她确实当过乞丐。 赵臻的神色和缓三分:“我的人,还没有闲到这种程度,有功夫去照看伎子。” “不用保她们丰衣足食,只保她们安然活着就好。” 赵臻嘴角弯了弯,眸子依然寒凉,衬得笑意也透着狠劲儿:“求人帮忙,总要拿的出谢礼才行,我帮了你,你要如何谢我?” 奚瞳从容道:“我会下棋,可以陪你下棋。” 这下轮到林载笑了:“丫头,你可知你眼前这位是什么水准,棋盘之上,大盈境内,还未有敌手。” 奚瞳没有反驳,只往前走了几步,拿起林载手边棋篓子里的一粒白子,放到了棋盘西北角的一处。 赵臻瞳孔瞬间紧缩。 他布置攻势的时候,处处紧逼,唯有这一处弱点,白子放在上头,虽不能反败为胜,但也能扭转败局,重振旗鼓,同黑子再行酣战。 林载也看明白了这一招的关窍,满脸震惊看着奚瞳。 奚瞳波澜不惊:“如何?我如今可有资格?” 赵臻广袖之中,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拧断奚瞳的脖子。 可他却忍不住,忍不住对她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她究竟还有多少花招可以使。 “哪里学的棋?”半晌,赵臻问道。 奚瞳想,真是个好问题。 她的棋艺,是长秦王宫太师教授,后于紫薇天庭同各路仙家练手,从蟠桃园的守卫一路杀到太上老君那里。她甚至曾经想同天帝也来一局,但天帝拒绝了。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品级太低,天帝瞧不上她,后来有次宴会,天帝喝多了,自己摊牌了,他觉得输给一个司酒仙女会很没有面子,所以怯战而逃。 但这样回答赵臻,显然是不行。 奚瞳忍不住有些叹惋,真是百密一疏啊,只顾着显摆,忘了准备质询的答案。 “有个老乞丐极善棋道,我从小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奚瞳编了个理由。 林载瞪大了眼睛,棋道并不是民间常见的娱乐活动,只有世家热衷,一个乞丐怎么会。 看出了林载的怀疑,奚瞳补充:“那老头出身富贵,染上了赌钱的毛病,被家人赶了出来,才沦落街头,成为乞丐。” “哦。”林载半信半疑。 奚瞳又看向赵臻:“所以你答应了?那我走了。” 赵臻不置可否,奚瞳欣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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