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相阁前种浅池金凤,母亲说,那是家乡独有的芍药。 洛都很远,她余生再也没回去。 李灵溪眉心皱了皱,嘴唇翕动,念出含含糊糊的几个字。江玦坐在云水门重新支起的营帐里,紧紧搂着她,俯身问:“嫣嫣想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入耳,再有想说的话,此时也不重要,不想说了。 她往江玦怀里窝了窝,黏糊嗓子唤他:“二郎。” 江玦自幼是云水门同辈的大师兄,在苏门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起初,他不爱听洛都人唤他二殿下,就连清一大师玩笑的“小二”也不爱答应。仿佛只要接纳了这些,他就还与皇城天家相关联。 可偏偏,他不讨厌李灵溪的“二郎”,甚至每每听到时,他都心生欢喜,满腔愉悦不知往哪里藏。 好在目下李灵溪还睡着,他不需要藏。 “我在,”他低头蹭着李灵溪的脸颊,“嫣嫣累了,再睡一会儿。” 也许是确实太累了,她听完这话,很乖地回到安睡里。江玦怀里揣着她,好像揣着无上的宝物,搂紧怕揉碎,松手怕失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到午后。 玉苍山下了一场雨,水流积聚营帐边。 李灵溪在睡梦中听见雨声,而后雨滴落在她脸上,温温热热的。她眼帘子挣扎须臾,掀开了,瞥见一缕麻布发带垂在江玦肩头。 云水有丧事,雨不是雨,是江玦的眼泪。 李灵溪捋着刚睡醒还不明朗的思绪,抬手虚虚拂过江玦的眼尾,沾染一点湿意。 江玦说:“程掌门,辞秋和阿真都不在了。” 还有许许多多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同道们。 李灵溪抚摸江玦的脸颊,指尖温温热热,是安慰的意味。江玦微微侧脸,好让自己的面颊贴到她掌心。 “辞秋,”李灵溪哽咽一下说,“是我害了他么。” 江玦握着她手腕子,收回自己怀里暖着。 “不许这样想,”江玦凝望她说,“辞秋心气高,却也心善。昨夜封魔阵那情状……他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别的。” 愧疚感稍纵即逝,李灵溪能想明白,当初决定放过凤箫门其他人已经算她手下留情,于彼时的烟罗圣主而言甚至称得上纯善。 “阿妙如何了”李灵溪问。 江玦说:“神力完全觉醒,情绪却坏得很。” “怎么好得起来”李灵溪扶江玦的肩膀坐起,示意他给自己系麻布,“我第一次失去亲人的时候,醒来整整三个月不会说话。” 她无意间提起过往,江玦却很难不往心里去。那轻飘飘一句话是压倒寻嫣的山崩,她曾坠入深渊,也曾在苦海里寻不着渡口,最后凭借不甘认命的愤怒重生。 阿妙没有这样的愤怒,六天魔王已灭,她已没有渡口。 李灵溪说:“我去看看阿妙。” 还未离开江玦的怀抱,就又被拢了回去。江玦神色黯然,叹息道:“为何不先看我!” 长生司祭惦念神女是情理之中,但江玦说,先看看我。 李灵溪心上柔软一片,像暖风吹倒柳枝,不费什么力气便塌陷。江玦把脸埋进她怀里,麻布做的发带悬在她眼底,格外惹人心疼。 她依江玦所言,先看他,看得很认真。然后感到胸前的衣裳湿了,江玦无声流泪,寂静一如沄水。 帐外在奏哀乐,恰好掩盖修士们的哭声。 江玦抬起头,取来一段新裁的麻布条,系在李灵溪发上。结发所用红绸带被解下,重又回到兰花香囊里,绑着两缕不同的青丝。 李灵溪毫无征兆地哭了,许是因为重压解负,劫后余生里江玦还在。 “江玦。”她没有任何后话地念着这两个字。 江玦回应她的每一次呼唤,吻她泪湿的眼睫,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发泄。白衣湿透,洇开一抹深色。 各自哭过一回,哀乐也换了一篇。 李灵溪揪着江玦的衣襟吻他,不带一丝邪念,唯余难以说尽的爱意。 — 夜又降临,营帐帘挑起,走出一对雪衣夫妇。 二人在程飞雪的玉棺前跪拜,接受苏无涯亲授的琼华对玉佩,正式缔结云水婚姻。 有人嘀咕道:这不是在丧事里办喜事吗 莫玄长老双眼布满红血丝,沙哑着声线说:“飞雪乐意看到。” 三日后,玉苍山的魔气消去一半。苏无涯与桑柔安排好轮换防次序,仙门弟子陆陆续续下山。 若无魔气侵扰,春日的漓水美如仙境。姒容立于竹排上,随水流飘飘悠悠,向希吾镇划去。 岸边站着一位蓝衣青年,待姒容近岸,便伸出手去接她。姒容隔衣袖搭在他的手腕上,飘然落地。 裴允亦是满面枯色,鬓边生出白发,仿佛一夜苍老十岁。他如往常一般跟随姒容,上报履职事务,但说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艰难。 “清一大师说,辞秋,无可挽回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姒容听了还是心痛难当。 裴允终于忍不了似的,一把将姒容揽入怀里,埋首在她颈间哭。姒容愣了,眼眶湿热着,总算没再推开他。 希吾镇处处挂白绸,回流的镇民们焚香设坛,为亡者祭祀。 湘灵神女本该主持大祭,但她身心受损,无法支撑冗长的仪式,最后是姒容和寻嫣替她完成。 高高祭台上,烟灰披帛与清风共舞。世间仅存的两名长生门弟子旋足祝祷,雾蓝衣袂飘若残影。 众人闭目凝神,聆听祖神的祝福。 人群里有位青年不甚虔诚,他目不转睛地看台上,看着他衷心爱慕的神。 祭祀完毕,李灵溪飞下高台,正正好撞进他的怀里。众人不禁愕然,旋即恭贺声迭起,一如当日的洛都百姓。 江玦不知从哪变出一支浅池金凤,簪在李灵溪发间。他略微俯首,蹭着李灵溪的额头。 “今日酬神的酒不许偷喝,我要娲皇保佑。” 李灵溪勾着他脖子说:“女娲没那么小气。” “不行,”江玦难得强硬,“你说,娲皇保佑,我与江玦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相离。” 李灵溪听得耳根子都红了,埋脸在他怀里,由他打横抱着走出人群。 “你怎的如此……” “说不说!” “我说。” 走到漓水边,李灵溪对玉苍山起誓:“娲皇保佑,弟子寻嫣愿与江玦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相离。” 江玦也说:“娲皇保佑,弟子江玦愿与寻嫣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相离。” 话毕,江玦郑重其事地浇祭酒,李灵溪没能讨上一口。 晚间云水门在漓水边做道场,放水灯,江玦去忙碌之前给李灵溪留了一坛过春烧,叮嘱她少喝些。 程飞雪羽化,云水门上下蔓延着浓重的悲伤。 李灵溪看一盏又一盏水灯漂过,恍惚见到渐行渐近的故人。有玲甲叶片浮在水面,像一叶小舟,载着故人来,又载着故人走。 身后两位云水少年小声说话,女孩难过道:“阿妙师姐还是不肯出来。” 男孩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嘛,缓过去就好了。” 李灵溪默默起立,走向希吾木楼。 今夜修士们都在为逝者送行,没几个人待在楼里。李灵溪走近时,一串箜篌乐音拾月而上,弹的似乎是鸿雁曲。 推拉门“哗啦”一响,箜篌便停了。隔着一道厚重帘子,繆妙的声音传出:“抱歉,我马上就出去,程掌门不会怪我磨蹭的。” 来人没说话,繆妙奇怪地转过身,只见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递进来一只绿叶做的小兔头。 李灵溪说:“阿妙看,小兔子。” 繆妙勾起唇角,露出多日以来第一个笑,虽然这笑依然勉强。 “嫣姐姐,”她掀帘出来,一张俏脸愁云惨淡,“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小兔子哄我。” 李灵溪把小兔头簪在她发髻里,温言道:“我可听说,阿妙要做一辈子的小师妹,那自然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了。” 繆妙瘪了瘪嘴说:“才不要,我后悔说这句话。” 李灵溪说:“不必悔。” 但二人都知道,这不过一句套话,湘灵该长大还得长大。 李灵溪暗叹一气,又说:“至少在我和江玦这里,阿妙不必悔。” 繆妙默了片刻,然后扑进李灵溪的怀里,啜泣着:“嫣姐姐,当年长生门覆灭时你……你比现在的我难过得多,对吗!” 李灵溪心口抽疼,才明白自己对繆妙的怜惜从哪里来。最后,她只是抬手轻抚繆妙的头,没有说话。
第147章 与君同归 十七日后,西州和暖。 江玦在姻缘石上刻字,寻嫣和李灵溪两个名字一并写上,镀着永世不灭的云水婚契。收手的一瞬,琼华对玉灼灼闪烁,发出明亮白金光。 初阳露脸时,二人携手走出山门。迈出三级玉阶,身后忽有少年急唤:“大师兄,嫣姐姐!” 舒照匆匆走来,把一个小木雕塞给李灵溪。李灵溪垂眸看那木雕,手臂已经被接上,完好如同新作一样。 她莞尔道谢,以为这就是道别,然而舒照又塞给她第二个木雕和一个小小的银环。木雕刻画的是李灵溪的脸,眉目清晰,明艳生动。小银环流动着清冽干净的灵气,甫一靠近她的手就乖顺地贴上手腕。 舒照说:“这是师父生前做的制魔环,从金乌移位那年开始研制,到魔宫裂缝扩张时已三年有余。十日前,我从师父的遗物里找出制魔环,为它补足最后一道法印,便算做成了。嫣姐姐戴着它可抑制魔气过盛,若有必要摘下即可。” 李灵溪与江玦微躬身,行的是云水门谢礼。 江玦说:“阿照,照顾好阿妙。” 舒照点点头说:“大师兄在益州也不远,一旬回来一次不过分罢!” 江玦道:“尽量。” 掌门继任礼定在半月后,江玦有退让之意。长老会顾忌寻嫣手上沾过无辜者的血,也有应允之意。 但纵观云水门,尚无人能替江玦肩挑这一重任。舒照说:“大师兄,再给我和阿妙师姐一些时间。” 少年长成仙首,届时假使繆妙也不想上任,至少舒照能顶上。于是苏无涯发首席长老令,夏时择吉日,大弟子江玦暂任云水掌门,不授掌门印。 至于暂任多久,便只有苏无涯知道了。 江玦此次下山是为陪李灵溪休养。告别舒照后,二人共骑一马往东边走,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地脚程很慢。 天黑了,马蹄踏进华阳界。江玦望着眼前的小道,不由得收紧怀抱,像在确认李灵溪还在怀里。 “上回我走到这里,还记得竹院,却忘了你。”他稍低下头,吐息在李灵溪耳边,“阿嫣仙子,你说有些事还是忘了好,当真吗!” 李灵溪耳根红热,瑟缩一下,反而离江玦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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