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初集结起的是降魔十八英, 十八英各个身怀绝技。比如曾经隶属于十八英的公主四卫, 连茶水铺的乡野狐妖老板,也知道四卫们耳熟能详的降魔杀手锏,譬如千面万相妙殊,拂浪止水六业…… 但凌渊公主有什么绝招, 从未听过。 连老狐狸说书, 也都是“关键时候, 只见凌渊公主轻抬一指,那魔便灰飞烟灭了。” 直到冰蓝色的雨冻结魔火。 凌渊公主降生, 便为克魔而来。她也和绮柳一样, 多年按兵不动收集消息, 只为确保冰雨降下, 能破开魔域,压制群魔。 他全身冻得仿佛要从内部裂开, 无力与不甘同灭顶的黑水一起, 牢牢锁住了他。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既是一瞬间的湮灭, 又是漫长的迷茫与痛苦。火熄灭时,心脏还在虚弱的挣动, 他最后的念头, 是可笑的——想在柔软的床上暖暖和和睡上一觉。 要有药香,他烹煮着花药膏。要太阳不烈, 连续几日清朗的晴天,床是干燥松软的,被子柔软有温度。 洗澡水永远不会冷却。 沐浴完,屋里仍是暖和的,不湿冷。 要灯烛通明,酒是温的,不疼不烈。有桂花的清甜味。 这迷迷糊糊涌进脑海的朦胧画面,起初只有他一人,可渐渐地,再一晃神,身边新躺了个散发着热息的人。 黑发很硬,看起来像下雨也不会轻易湿透的倔强头发。很暖和,像个火炉。 只是模糊的一道背对他的身形,他已心生向往。神志不清的,伸手想抱着她。 有声音。 一开始,像风吹开门的声音。 阴风刮透门窗,从缝隙挤进来,然后是全部的风灌了进来,很冷。接着,他听到风中有说话声。 最后,他听清了,那不是风声,那是千万万魔魂的嘶叫哀嚎声,如无数尖牙利爪,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狠狠撕咬在他的心脏深处,撕扯着他的脊背灵魂。 从内到外,从外向内。 千疮百孔。 他像被无数双鬼手扯进无边黑暗,阴冷潮湿,无人点灯。 那些手遮住他的眼睛,扼住他的咽喉,锋利的骨刺从他的灵台一下又一下敲进他的心脏。 道道声音,乱七八糟,折磨着他的身心。 “烧死龙主。” “杀了她。” “楼兰,楼兰……吾儿,紫冥渊……” “身为魔灯的使命,我们最后的……” “让魔火重燃!!”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坐起。浑身疼的像被撕碎了皮捶碎了骨。入目是一片斑斓的黑,无边无际的黑色,流转着一种紫色的,宛如活着的光雾灰烬。 他站在黑色的,宛如水面的地上,赤身赤脚,脚底是冰凉的,身体却不觉寒冷。 他仿佛在火早燃尽熄灭的炉子里面,灰烬的余温柔柔包裹着他。 近在身侧的紫色灰烬漂浮着,头尾沾到“地面”后,重重落下,好似有了重量,曲蜷着延展开一条长长的小路,引他向前走。 “……这是哪里?” 他记得自己被曲衔拍在了水里,已经死了。 他把手贴在胸口。 他能感觉到,自己很“薄”,宛如一层琉璃吹出的膜,稍微给点重量,就会裂开。 但他能呼吸,也有心跳,他还活着。 “焰火三重。” “楼兰,你是紫冥渊诞生的第一盏万魔灯,也是唯一……” 千万道声音中,有一道威严稳重的声音传入心间。 这是所有魔音之中,最为清晰冷静的声音了。 “魔并非凭空而来,紫冥渊是大地的产道。” “人与妖千万年的虚妄邪念落入大地,积少成多,大地无法运化,只得裂开产道,由紫冥渊诞生万魔,这就是魔的由来。” “楼兰,你的母亲,般若公主卫辛儿,是诞生在人间的人魔。” “虽为人,却是天生的魔种。” “万魔之魔,又拥有人的繁育能力,她孕育出了你。” “可你不是魔念,楼兰,你是一盏灯,般若孕育了你的灯台,魔火是你的灯魂,龙心是你的灯芯,你是紫冥渊真正的孩子……” “你身上,有他们垂涎的火种。” “楼兰,去你该去的地方,该怎么做,不要听他们的,只听从你自己的心。” “楼兰,记住,你有心,那是你的心。无论妖魔还是人,所有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 “一切皆为天意。” 是谁? 他要我去哪里? 他沿着脚下的路跌跌撞撞走着,在筋疲力尽后,终于看到了一线窄光。 他像扑火的蛾,向那束光奔去,将无边寒冷的黑暗远远抛在身后。 终于,光芒越来越宽阔,他攀上那束光,走出黑暗。 天高地阔,灰蒙蒙的高天之下,眼前是一片战后的废墟。 他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是即将闭合的紫冥渊深口。魔火熄灭后,紫冥渊合上了那条裂缝,唯有灰烬白烟弥漫,不再见明火燃烧。 它像两瓣枯萎的花,像苍老濒死的眼睛。而站在山口的他,像那只眼睛用尽力气,挤出的最后一滴眼泪。 楼兰复生了,赤着无可挑剔的精致魔身,迷茫又懵懂地踏出复生后的第一步,地上的魔火灰烬堆积成松软的黑紫色烟土,他白皙的脚趾浅浅埋在里面,印上紫色的灰痕。 他顶着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仿佛天神降世。鸦羽般的墨色长发覆在身上,随着步伐晃动。偶尔能从大片的雪白之中,隐约窥见漂亮的樱粉,与他手指尖的甲盖是相同的粉,雾似的浅淡朦胧。 而他也终于明白,眼前的废墟,就是曾经的魔域。 没有魔,也没有人。 这片大地,就像被烧死的树,苍凉且毫无生机。 他在半倾塌的村落房屋之中,“借”了几件衣衫,披在身上。 他仔仔细细看了这些房屋,有人居住的痕迹,灶台都有使用过,碗盘里的食物残渣也是正常的,并未见人肉人骨。甚至附近的农田,还有无人收割后疯狂生长最后原地死掉的麦谷。 这是开魔域后,多少年了? 人呢? 魔死无骨只有灰,那人呢?那些,早已和魔生活在一起,就像母亲和父亲一样,能够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呢? 潦草裹上衣服后,他抬头四顾,白烟缭绕的不远处,隐约见一条“黑龙”,他愣了半晌,拢着领口向“黑龙”移去。 离近了,才见是一道长墙,他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一开始看到这条“龙影”时,他心底恐惧过,害怕是淮枢宁的龙骸。 虽然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太荒谬。如果是她的龙骸,又怎么会孤零零躺在这里无人收尸无人守灵。 她又不是魔,怎会死后凄凉。 终于,他走近了这堵长墙。 紫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颤动着。 墙上密密麻麻,都是魔影。 这些魔影,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刹的动作和话语,感应到他的气息,墙上的万魔齐齐蠕动,重复着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他淹没在这些声音里,陷入这堵长墙,似也要被墙镶嵌。他就在这些声音里寻找,既希望找到绮柳,又害怕找到绮柳。 不知摸了多久,找了多久,他满身灰烬,满脸灰痕,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有魔才有妖,有我们才有你们龙主安枕无忧,凌渊公主,你和你的母亲,都会后悔的!” “……绮柳。”他叫不出母亲,叫不了娘,他看着那团扭曲的魔灰,流不出泪,可身上的血却在倒流。 躺在地上不清楚望了多久的昏暗高天,他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朝这里走来。 他警觉坐起,紫色的双眼紧紧盯着烟雾深处。 女子纤细曼妙的线条慢慢浮现,是个人,活人。 真的是活人! 楼兰慢慢歪头,又将身上的衣服扯好,目光追着她,直到她完全现身。 那是个上了些年岁的漂亮女人,细眉吊眼,眼里蕴着两星精光。薄薄两片嘴唇有些干瘪,裹在深深的面纹之中,半张苦相,半张不服不忿之色。 “……殿下?”她停在十步开外,试探着叫。 楼兰没有应,他还在疑惑,并不觉她是叫自己。 “楼兰殿下?”她又试探着叫,这次见他目露惊讶和慌张,确认了他身份。 “真如尊主所说!”女子目中闪烁出光彩,伏地猛拜了几下,额上蹭着一团灰,兴奋道,“殿下,婢子怅烟,是魔君岫恋的妻侣,也侍候过尊主,尊主要我守在此处,等您醒后,为我魔界复国!” 怅烟又拜了几拜后,忽然抬头,双目望着他,露出奇异的痴相,迷恋又感慨道:“您果真如尊主所说,美如紫冥渊幻火。我已上了年岁,可见您这般模样……” 她啧啧称奇了会儿,猛然清醒,又是狠狠一叩首。 “殿下——唯有你,能将魔火重燃。” “只要魔火复燃,他们,就都像您这样,重返人间!”怅烟抬起一双吊眼,“殿下,老身将助殿下,完成复燃大业。” “……我,”他复生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干涩嘶哑,却难掩魔诱的缱绻靡靡。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到,缓了缓,才更加小心地问她:“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死了吗?” “殿下,凌渊公主破开魔域后,大开杀戒,不到半月,魔域就被那混龙荡平……已过去将近七年。” 楼兰的表情空洞又茫然,像在听茶水铺老板说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她……凌渊公主,现在在何处?” “她载誉凯旋,龙主还为她换了年号,如今年号叫兴宁,今年是兴宁五年,就快到年关了。”怅烟不敢看他,只狠狠看向他身后的影墙,恨声道,“殿下复生,用了七年,婢子也等了七年,好在,总算等到了。” 魔域平地起风,卷起灰烬。身后长墙上的众魔影像被风沙激活,再次嚎叫起来。 他的心在万道声音的刺痛下,如同被冻结,痛苦地像将自己投入深渊,砸碎在渊底。 他捂着心脏,用力的手指,似又想将心挖出来,自行撕碎。 冰冷与无望的尽头,他的背后,被一阵温热拥住。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 楼兰心慌张一提,想要抬头确认这熟悉的感觉是谁。 …… 他缓缓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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