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若不是命实在太不好,她本不是这点乡下地方能留住的人物。 在村里定居下来之后,杨氏平日里深居简出,甚少在外头露面,更不与村民们往来。只在买田置屋、请人耕种之时,才出来过几回。至于她的具体出身,大家也知之甚少。只听说是从州城方向来的,先夫是位举人。 在赵国内,按律例举人已属正经官身,有别于普通平头百姓,有免徭役、免租税、见官不拜等一应特权。杨氏身为举人遗孀,也能享这几分便利。 而当村里的里正乡约召集村人,询问谁家愿来替杨氏耕种田地时,最先站出来的便是爱凑热闹的老黄头。也因此,他们一户就成为了整个滩下村中与这对杨氏母女走得最近的人家。 不过相比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杨氏,杨氏的女儿宁和,相较她名气还要更大些,后来更是闻名整座岐山县城。杨氏自己不出门,却爱叫宁和出去。待人接物,采买事宜,凡事都交给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去做。 这哪儿像养女儿?倒像是当家小子的养法。 村人们议论纷纷,大都认为很不妥当。但老黄头却一直挺喜欢这女娃的。他擅长分辨天时气候,平日也喜欢观人,一见宁和,便觉得她生来灵慧,日后定要有大造化。 而宁和本人,年纪虽小,行事却已早早颇有章法。言谈举止进退得宜、不卑不亢,风仪聪慧别说寻常女儿,男儿亦不能及。见者无不称奇。 当然,这些虽然在村人们看来已经足够稀奇,却也不至于叫她名传全县。叫外头都知道有宁和母女的,是另一桩事——也是叫全滩下村的村人们最为不解的事。 宁和那时不过总角之龄,头扎双髻,生得清秀可爱,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女娃。但她的母亲杨氏,却一定要她读书,还几度想把宁和给送进县里的私塾里去。 村人们完全无法理解:女娃读什么书? 那些个私塾也不肯收她,都说从没有收女弟子的道理。杨氏为此跑了好几趟县城,最终还是没成,就又带着宁和回来。大家都以为她放弃了,结果没想到三年后,杨氏再一次带着宁和去往县城,这一次更惊人,她要让宁和去县学读书! 县学,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县之中最好的学府,是朝廷所置的官办之学。学中生员衣食住行俱都由官府提供,名额极为有限,正式的廪膳生止有二十位,加上增广、附学之类,也不过三十上下。本地读书人一旦得入了县学,就可以说是从此前程似锦。 杨氏好歹是位举人夫人,她要求见,岐山县县学的教谕自然是要见的。然而听了她的要求,这教谕乃至几位训导当时都笑了,只觉得荒谬绝伦。 “女子入县学?从未有之,不可为。” 杨氏却很坚定,反驳说:“从未有之并非不能有之。古时未有文字,若非仓颉造之,诸君何以通文墨?古亦未有百家,若非先贤著书立说,诸君何以明至理?古亦未有人君,尧舜禹始之,若诸君言未有便不可为,又置我赵今上于何地?” 接连三问,问得教谕训导等哑口无言后,杨氏又道:“且当朝律例未禁女子读书,我儿聪慧更甚男儿,为何入不得县学?” 岐山这一任的县学教谕姓姜,年纪不大 ,刚过而立,听闻此言便道:“哦?更甚男儿?夫人所言可有凭证?” 杨氏便从怀中拿出宁和所作文章数卷,共十来篇收录成册,一同呈上。 教谕颇有些稀奇地展开,入目先赞了句好字。 杨氏说:“我儿自幼习字,三岁能书。如今年方十岁,已有几分风骨。” 那教谕将文章看完,又传阅诸训导,沉默许久,说了句:“若欲入县学,需经本县童生试。” 又道:“夫人有大见识,定自名门出。” 杨氏道:“出嫁之女,不言本家。”遂告退而去。 于是十岁的宁和于当年赴岐山县童生试,一举得头名。 此事一出,整个县城轰动。那姜姓教谕倒也言而有信,真就让宁和入了岐山县县学,成了近年来年纪最小的廪膳生。 最初不是没有人反对,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在县学中就读的县学生们。 ——圣贤书香之地,岂容女流之辈踏足? 县学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作诗写文驳斥有之,大庭广众前唾骂有之。县学里头更甚,好些学生激愤之下,跑到学府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然而姜教谕却始终不曾更改决定,只说自己有言在先不可返悔,又将杨氏一番言论转述众人。 诸生实在无法,只好彼此商议,欲行刁难之举,好叫那女童自己知难而退。 然而十岁的宁和却叫许多人始料未及。这女童不仅大方而来,对周围诸多异样目光视而不见、窃窃私语充耳不闻,泰然处之。还能专心于学,每日潜心读书,常与夫子请教,说如鱼得水也不为过。若遇有人拦路诘问至面前,她则静立而听,听罢一一驳斥,神平气和、言之有物,直叫来者无言以对、败退而去为止。 且自宁和入学,课业之优,每岁逢考必得头名。长此以往,便渐渐无人再提及她的女子身份。 其实以宁和的能耐,早就可以往州城赴乡试。县学里的学生们清楚,夫子们更清楚,但谁也没提。 只因她是个女子。 女子科举,前所未有。若只童生试,虽罕见,前朝却也偶有记载。但这回是一州之乡试,若考中就是举人之身,举人,就是正经官身,按律就可以就官。女子,如何做官? 那些个心头对宁和暗含嫉恨的学子们还纷纷在背后嗤笑,说到时开试入场前,众考生需得列队任差役搜检脱衣,她不去便罢,若真敢去,倒有热闹可瞧了! 夫子们暗地里也在嘀咕,有人说:“女子应试,纵使尽合程度,不知他日将安所用。况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岂不骇愕?” 旁人不与她提,宁和自己也就不去想那么多,只一心埋头苦读。第一年取头名,第二年仍取头名,直到后来杨氏病故,她才离开县学,守孝在家。 三年孝期过去,十五岁的宁和再次走出家门,已然是及笄之龄。旁人都以为她此后该是要嫁人了,结果宁和却回到了县学,还像从前那样一身青布儒衫书生打扮,向夫子们表示她要赴明年的乡试。 此言传出,众人无不哗然,宁和又一次成为了全县议论的对象。 旁的先不论,赴乡试首先需得找来本地同考三人,共四人结为互保。宁和在县学读书这两年,也有同窗好友二三,可赴试是所有读书人一辈子顶天的大事,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因而不计较宁和女子身份愿与她结保的,只得一个周生。 这也是人之常情,宁和自然也理解。最后还是姜教谕帮忙,找到两个已自知无望的老秀才,请二人陪着他俩去考一遭,这才算解决了这事儿。 那周生姓周名琛书,字叔才,年二十有二,县城人。此人素来与宁和交好,宁和回家守孝那几年,还常来村里拜访。 周生比宁和早入县一年,胸中有些笔墨,人也聪敏,就是性情有些跳脱和冲动,骨子里头带着股有些异于常人的“痴”劲儿。以他学识,本不应该屡试不中,奈何这人偏偏爱在答卷时犯他那痴病,屡教不改,回回都要剑走偏锋、痴言痴语几句,自是个拙落下场。 县学中的几位训导乃至教谕都找过他几回。谆谆教诲好言劝导有之,出言讽劝斥骂有之,都没起作用。这人无论当时表现得多后悔反省,一进考场还是犯病。 按照大赵科举条律,在各州县本地举行的童生、乡试二试是每年一办,而京城的会试则是三年一办。 而县学的规定是,学生连续三年不能就举的,就会逐出门去,换新人进来。教谕念在周生情况特殊,特地多留了他两年。后来见他这两年还是如此,便叹声朽木不可雕,叫他回家去了。 周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见了父母又吃一顿臭骂,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见宁和重新出来,才又打起精神,要与她一同往州城应试去。 他对着宁和大打包票:“宁妹你放心,州城我年年去,熟门熟路!一准将你照顾妥帖!” 这话说的,年年去,可不就是年年不中? 见他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模样,宁和不由哭笑不得,却也知他生性如此,便笑着整整袖子朝他拱手一礼,一本正经地回道:“那小妹可就仰仗周兄了。” 岐山县偏僻,在越州最南,州城路远,需得提前二月启程。回来路上也要二月,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同保四人同去,可最后回来的,却只有宁和一人。
第四章 宁和侧身躺在榻上,明明疲惫不堪,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窗外月明如水,隐约照出远处岐山高大朦胧的身影,月光淌入屋内,铺了满地霜白。 宁和不由有些自嘲地想道,在外头荒郊野外尚能合衣而眠,怎么回到家中躺在这舒适床榻之中,反而睡不着了? 这一路山长水远,颠沛辛苦,见多了她平生未见之景、未见之事,途中种种如今回想,倒好似大梦一场。 宁和心头思绪万千,一会儿想到州城,一会儿想到周生,一会儿又想到灶房米缸里头那条黑蛇……辗转反侧,直至夜半三更才勉强阖目睡去。 第二日,五更天时宁和隐约听见村中四处鸡鸣,然而实在浑身酸痛疲乏,难得睡过了头,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猛一转身,就被热辣辣的阳光晃了满眼。 宁和一骨碌坐起来,遮住眼睛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看了看外头天时,不由面露郝然。她自幼时读书习字起,每日卯时起亥时歇,勤学苦读几无间断,已是许多年没有起这么迟了。若是阿娘还在,定要出言责备了。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匆匆走到院中打水。昨晚她实在累了,且灶房里又有条蛇。宁和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烧水沐浴,只用凉水随便擦了擦,便将就睡下了。 可今早却不能再这样。今日她需出门去,定得要洗浴收拾一番的。 宁和提着水,小心地推开灶房的木门,先探头往里看了眼。只见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宁和也不知怎么想的,踟蹰片刻竟是屈起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叩叩叩。” “……蛇兄,小生进来了啊。”宁和说着自己都觉得尴尬,但好歹是快速地低声把话说完了:“今日我需出门,需得烧水沐浴。” 屋中一片寂静。 宁和暗自吁了口气。心想兴许那黑蛇只是发觉屋子空置无人,方才进来借居,现在见主人家回来了,便已经走了呢。 想是这么想,但若真让宁和过去揭开那陶盖确认一番,她却也是不太敢的。况且,那蛇虽是畜类,但既已生出灵智,就该以礼待之,也不好贸然行窥探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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