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人一回来,早有机灵的跑去通知。于是不一会儿,县官的马车就从远处的村道驶了过来。 马车在中,左右两个骑黄马的皂衣差役,村长里正几位则跟在车后一路小跑着,大热的天,累得是气喘如牛、汗湿满头,脸上却还得挤出笑来。 那县官下车来,先与宁和拱手见过。 宁和拱手回礼,县官却是连连伸手推拒,说:“下官不过七品县令尔,怎可受宁孺人之礼。” 宁和一愣:“孺人?” 本朝以任期制,六品以下官员四年一换。这县官姓庞名翀,调任岐山县县令已有三年,生得圆润矮胖,宁和因先前守孝在家,与他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悉此人性情。 庞县令笑眯眯的:“宁孺人还不知道吧,孺人才高,朝廷对你的封赏今日已送至,下官这便念与你听。” 说着,取出怀中绸卷展开宣读。 宁和忙敛容垂首以待。 这旨意竟是从当今天子处直发下来的,宁和心中暗惊。接着才听内容,大意先是将她夸奖一通,又说女子尚能有如此才华,乃是本朝文兴之像,遂特封宁和为孺人,赐号文昌,赏金百两,绢绸两箱。 听完,宁和怔了有片刻,才在县官的催促下将绸卷接过 ,言谢圣恩。 礼记曰:“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读书多年,宁和对本朝官制自然有所了解。孺人在本朝位比正五品,便是王侯院中,除夫人外也只得有两位孺人。 宁和一举直升五品,还有封号,从此别人就要称她“文昌孺人”。越州人丁稀少,乃是下州,州牧也不过五品之流。一来就与一州之牧同级,按理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可宁和心头却没能升起半分欣喜之情来。 只因,这根本不是读书人当有的官职,或者说根本不能说是官职,即便封号“文昌”,也不过是个内院妻室的品级而已。 当读圣贤书,当为天下计。宁和虽因自身性情行事向来谦和,但并不代表她胸中便无抱负、便无一腔提笔山河的豪情。 她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是为了去和谁的后宅妻妾相比的。
第八章 “叩叩。” 宁和拎着一只鸡,站在屋檐下敲了敲门,轻声道:“蟒兄可在?” 屋中寂静无声。 宁和略做犹豫,轻轻将门推开了条缝隙。天已经有些暗了,屋中光线昏黑,但宁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黑蟒那粗壮的身躯。只因它身上那身鳞片虽是黑色,却黑得发亮,即使身在暗处也隐隐有种缎带般的微光闪烁。 黑蟒还呆在床上,只不过换了个姿势。宁和开口时,蟒那双森绿的眼瞳转过来看着她,宁和这才发现它的脑袋此刻正搭拉在床帐上方的梁柱上,尾巴耷在下面,是个相当扭曲的倒挂姿势。 宁和手中拎着的那鸡被绑了一下午,原本已没什么精神,这会儿门一开不知是不是因感觉到黑蟒存在,忽地扑腾着翅膀疯狂挣扎了起来,“喔喔喔喔”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黑蟒的脑袋便随之微微晃了晃,视线落在了那鸡身上。 宁和拎着鸡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换了个姿势把鸡捉紧了些,才道:“蟒兄……可曾进食?小生也不知兄台喜好,便捉了只鸡来,招待不周之处,呃,还望兄台海涵。” 说罢,却不见黑蟒有所反应。宁和等了等,试探着将鸡提着朝屋中一掷。 那鸡吓得六神全飞,“咯咯”惨叫着扇着翅膀仓皇腾起,羽毛满天乱飞,没头苍蝇似的栽了两下,一头朝着窗户撞了过去。 宁和:“………” 窗户被撞得哐哐直响,桌案上的东西也被鸡翅膀掀翻一片。正当宁和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准备走过去将那鸡捉走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宁和什么也没看清,只觉有劲风扑面而过——下一秒,屋中鸡叫声便戛然而止。 沐浴在宁和目瞪口呆的视线里,黑蟒施施然游回床边,伸着鼓了一圈的脖子爬上床架,继续把自己挂了上去,又像之前那样安静不动了。 宁和:“………” 宁和呆立一会儿,默默转身出去了。 刚才她听见动静匆匆转头看去时,只隐约看见了黑蟒进食的瞬间:那张蛇口一下子张开到可怖的程度,猛地将整只鸡一口吞下,开合只在须臾之间,迅若雷霆、一击毙命。 近距离旁观如此猛兽捕猎场景,宁和难免心神为之震动,回到院中后还恍惚了一阵。 定了定神,她开始收拾院中东西。 那庞县官不仅送来了朝廷封赏,还以县衙的名义给她添了些。 东西放下后,庞县官就要告辞离去。宁和便下意识出言邀他进屋小坐,用些茶水。本是应有之义,对方却立刻就拒绝了。 宁和当时微愕,抬眼去看,从庞县官的神情里看出了缘由——他在避嫌。庞县官圆润的脸上是笑着的,态度是也殷勤却不至于谄媚的恰到好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宁和从他推拒时一闪而逝的眼神里看来出了,对方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时,看到的首先是一名女子。 那些所有隐晦不发的轻视的、异样的、避之不及的,都蕴藏在了这一眼之中。宁和心如明镜,只是原本便有些复杂的心绪更添了几分意兴阑珊。 庞县官走后,滩下村民的村们仍在兴奋不已。整个越州头名,皇帝亲笔赐下的封赏啊!这可是整个村子近百年也从没发生过的大事! 许多人都从家里拿了东西送来道贺。都是些鸡鸭鱼虾、米面瓜果之类,怕宁和推拒不收,全都放在门口就走,东西堆在一处,堆成一座小山。 宁和出去问了问,问不出是谁放的,便只得一趟趟地搬了回去。 坐在院中一番整理后,宁和发现光米面加起来就有好几十斤,鱼禽之类也有十数,甚至人送来了半截腊羊腿,另有几框蛋、几串干饼,足够她吃上三两个月的。 宁和坐在桌边静静看了这些东西一会儿。桌上有一小筐不知谁送来的橘子,黄澄澄的喜人。她取了一个,捏在手中慢慢地剥着,心头忽然就释然了。 朝廷发下来的再多金银,再多绢帛,在宁和看来,也远不及村人们送来的这些东西珍贵。 滩下村虽总体算得上富足,但乡下人家的富足,其实也就只是勉强温饱罢了。而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或许在那些勋贵官宦人家看来不值一提,却已经是村人们省吃俭用月余才能给出的全部了。 山边最后一丝云霞也将散去,晚风渐起,终于为酷热了一整日的天地间送来些许凉意。宁和遥望着远处岐山高大伫立的身影,心中慢慢地想:自己虽幼年失怙、少年失恃,一路走来可谓艰难,却也曾遇上无数相助之手,已当心怀感激。 世事哪有尽善尽美,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唯平和以待之,方能使我心长澄明。 宁和收拾妥当后,回屋取了一册书来,就着夜幕前的最后余光轻声诵读。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宁和深以为然,每有心神不定之际即取书册翻阅诵之,则立时杂念消,而胸中亦复纯净。 远山斜暮,炊烟如雾。诵书声温润清朗,若春雨潺潺,随风送入窗棂。声音虽无形,却仿佛自带一股轻灵醇和之气,连空气中的燥热都消去几分。 屋内,盘在床上的黑蟒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从榻上游了下去。 几炷香时间后,天已黑透,宁和收起书册,从桌下取出盏圆木提灯点亮,正打算往灶房去给自己做顿晚饭,刚走几步,一抬头发现前方屋檐下的窗口处吊赫然着枚硕大蟒头,绿幽幽的双瞳好似两盏悬灯,险些没当场吓个趔趄。 宁和:“………” 只见那黑蟒不知何时把窗户给拱开了,却也不爬出来,就只搭了个脑袋在那儿趴着。 一人一蟒相顾无言。 宁和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黑蟒忽地动了动,伸头往前探了探,张开嘴,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堆东西出来。 宁和下意识举灯看去,昏黄烛光一照,看清是堆,呃,骨头?还有黏糊糊的……鸡毛? 黑蟒吐完,便头一掉缩回了屋中。留宁和独自望着黑洞洞的窗口,默默无言。 宁和:“………” 宁和认命地找了扫帚来把这堆东西清扫干净。
第九章 ——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考中举人了!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考了咱们越州今年的解元!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被朝廷封了文昌孺人! ——谁? ——宁和呀,就是那个出了名的女书生呀! ……… 连着好几个月,整片岐山县、乃至越州范围都在议论着宁和。甚至时不时有好事者不远千里跑到滩下村里来,就为了看一看宁和本人是个什么模样。 宁和刚回来那几天,原本还常在村中走动,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日闭门不出。 反正家中食物充足,先避过这阵子再说。每日与笔墨经书相伴,清净却也充实,宁和的心中也随之一日比一日更加安宁。 这一日晨起,宁和照例立在院中诵书,一诵就是小半个时辰。再抬头时,宁和先朝窗边望了眼,不出所料对上一枚圆溜溜的大蟒头。 宁和唇边不由带了点笑意,蟒兄又来听自己念书了。 自她归家已有月余,这黑蟒每日盘踞卧房甚少动弹,既不出门也不捕猎,一副就此扎根的架势。 宁和怕它饿着,隔三差五便买来些鸡鸭家禽投喂。黑蟒来者不 拒,宁和捉进来,它就一口吞下,吞完将残渣往窗外一吐,又缩回屋中去。 宁和不知它留在自己家中不走到底有何打算,却也始终以宾客之礼相待。只是偶尔心中会想一想:得亏是现在遇见这蟒,若是换做以前的自己,怕是还真养它不起。 黑蟒惯常一副懒散模样,不怎么搭理宁和。不过宁和后来逐渐察觉了一个现象:那就是但凡她开始诵书,不论清早傍晚何时,那黑蟒都会现身出来。也不干别的,就呆在那儿,冒出一个脑袋耷拉着静静不动,竟好似聆听一般。 宁和觉得有些意思,便越发将这蟒视做一名友人,有时习字作画偶得自觉不错的,还出言招呼它来品鉴。黑蟒有时闻声游过来看看,有时不来,宁和也不在意,只又去做旁的事。 一人一蟒,相处倒也分外和谐。 宁和回身看了眼天色,将书收了起来。黑蟒见她不念了,黑乎乎的脑袋懒洋洋地动了动,就要掉头回去。 “蟒兄稍待,”宁和叫住它,笑道:“今日和需出门去,日晚方归。蟒兄可要先用些朝食?” 黑蟒停住了,顿在原地像是思考了片刻,又把自己挂回了窗口。 宁和与它相处久了,知道这意思就是要吃,便笑了笑,往院子后面抓鸡去了。蟒兄食活禽,每日采买总归不便。宁和后来便干脆找了些竹子砍回来,在院子后方圈了间鸡舍,往里头养了十数只鸡鸭。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出去一趟一次性又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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