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收剑落地,心中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错。”青衣道人说,“倒真学会了几分,贫道所料不错,你同这剑之一道,是有些缘分的。” 宁和得了夸奖,心头一阵高兴,但随后又想起自己最后那一煞字诀未曾学会,那点喜色便又收了回去:“前辈谬赞,和不敢当。那煞字诀,我还未……” “煞字诀,你学不明白是理所应当。”青衣道人说,“你若学会了,才要叫我吃上一惊。” 宁和:“……是和愚钝。” 青衣道人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有些严肃:“小后生,我问你,你可知你身上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在何处?” 我身上的问题?他问得慎重,宁和也认认真真地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如今体内寒气过甚,阴阳不调,后修了一门至阳煅体法门,想来多修些时日,兴许能有改善……” 她觉得若要说最大的问题,那就该在这儿了。 青衣道人却说:“非也。体质之事不过小道尔,你这情形又非生来如此,抽些日子调和一二便可。贫道所说的,乃是你的剑道。” “我的剑道?”宁和一怔。她自然是学剑的,曾经在岐山书院入道便是以悟得心剑而入的,入了修行之门,也是一路习剑。 只是,从前还未有人以“道”来说过她的剑。 “怎么?”青衣道人问道:“难不成你不修剑?” 宁和回过神来:“自是修的。” 她本就以剑入道,不修剑,修什么? “那你便听好。”青衣道人说,神色肃然:“剑者,乃心正、无畏、锐不可当。前二者,你还算是尚可,但你缺在这第三者,缺在这个锐字。剑,锐器也。你身上没有没有锐气,没有杀气,更没有煞气。剑可以无伤人之意,但不能无伤人之能。你这样,是学不了剑的,更学不会我这煞字一诀。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小书生,你说你是个书生,可你要知道,你现在手里拿的可不再是笔墨书本,而是一把剑。”他雾气后的双眼凝视着宁和,语气意味而深长:“你当真弄清楚了,这其中的差别吗?” 这话仿佛当头棒喝一般,当场将宁和说得怔愣在了原地。 “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她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严厉的评价。从前学书习字著文章,一路走过来,虽然从不乏贬低非议,但那都是针对她女子的身份而来的,从未有过关于她的才华、她的学识的质疑。而对于这些宁和是不在意的,她胸中有成算,抬头看路,低头看书,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错,至少比许多说她的人要强,这就够了。年少轻狂那几年,若说心头没几分傲气,那是骗人的。 后来机缘巧合一脚踏进了修仙之路,两眼一抹黑,硬着头皮开始修行、学剑,但几个月以来周围之人,也都是夸的多,说她有天赋,学得快。其中当然有宁和坚持努力的结果,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做一事,就做好一事,越不容易,越不放弃。 宁和不由苦笑一声,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胸中的那股傲气,其实这许多年来也从未消失。许是谦虚姿态做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等她自省完一番,再来思考青衣道人的话中之意,却是明白,这位前辈说的再正确也不过了。 这一点,其实在金虚派初开始学剑之时,祁熹追就已指出来过。而宁和当初的回答是:“我的剑不为杀伐,而为止杀。” 然而如今学剑越久,越能发觉曾经自己这话的谬误之处。尤其,在见过庄岫云和这位青衣前辈的剑之后。那位前辈甚至没有拿剑,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挥衣袖。见山之巍峨,而知己之渺小。 正如前辈所说的,“剑可以不伤人,但绝不能没有伤人之能”。她胸中不仅没有杀意,窝在书院里教了十多年书,似乎连年少时身上的那股锐意也都散去了。 这要如何是好。这锐气,杀气,煞气,要从何而来? 青衣道人在旁边负手而立,看她自己想了半晌,才施施然咳嗽一声,待宁和看来,说道:“咳,此事非一日之功,贫道此时也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自己无事时多想想,想想你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 她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是见妖兽肆虐,残杀她院中学生。宁和眉头微蹙,想起那日情形,心头仍是不了遏制地升起一股怒气。 “对,就是你此时之感!”青衣道人说,“岂不闻‘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你胸中有怒意,你的剑便不会折。” 宁和握剑的手微微一紧,若有所得,道:“我知道了。” 青衣道人这时也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剑,目光在寒水剑幽蓝的剑身上微微一瞥,道:“你这剑也不成,得换。” 宁和愣了愣,笑道:“这剑名寒水,乃是我之友人祁熹追送予我的。我甚喜爱,用着也顺手。” 言下之意,不想换。 青衣道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甚么。你学剑,那剑就最好是自己打磨,拣别人现成的,那都是下成之选。” 这宁和倒没再说什么,反而心中一动。她本就觉得自己习剑日短,根基浅薄,若真如前辈所说,自去寻一胚来,日日打磨锻炼,似乎也是不错。 “好了,便先不说这些。”青衣道人说道,一指池中红树:“你现在御剑也学会了,自去吧。”
第八十二章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想起这才是正事,忙应了声是,重又越上飞剑, 向那水池之中驰去。 她御的是“轻”字诀, 如此轻便灵活, 正好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可应对。 虽然心中觉得青衣前辈应当不至于坑害自己, 但宁和也不会愚笨到以为这第七层毫无危险。这地方就这么点大,不是这池水有什么不妥,就是那树的问题。 谨慎起见,宁和没有将剑御得太高,维持着离下方水面一丈来高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朝池中靠近过去。 水池不大,转眼就近了。宁和的高度,正对着那池中大树深褐色的树干,能看见其上桑纸般厚实皱褶的树皮。这树太高,有叶的位置还需得再往上走二三丈高。 宁和犹豫了一下,又将剑身拔高了些。那巨伞般的火红树冠已经近在眼前。那红色实在太过艳丽, 烈焰一般,几乎要逼痛人的眼球, 一时将宁和的双目都映成了赤红色。 满树红叶在风中簌簌颤动, 如云似霞, 美不胜收。 ……等等。宁和靠近的动作猛地一缓,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她怎么觉得,这会儿的风似乎没有这样大, 那些树叶怎么好像是……自己在动? 只一息的时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忽然无数振翅般的声响轰然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原本很小,但若是有成千上万者同时汇率在一起,那就成了洪流一般。 宁和双瞳紧缩,瞳中映出无数红叶无风而动、离树而起,朝着她旋风一般席卷而来的场景。 ——这是什么?! 想也知道来者不善。宁和仓促间匆忙调转剑身,转身欲逃。可这树上红叶何止万万,她又离得如此之近,猝不及防之下转眼间就被包裹在了其中。 这时,宁和才看清,原来这哪里是什么树叶,竟是一群活生生的蝴蝶!两翅一只,翅似叶形,足有巴掌大,翅间一竖细细的身体,连同两根细长的触须都是同那树干一样的枯褐色,固而只要它们不曾动弹,趴在那树上,真是任谁也瞧不出来。 宁和焦头烂额,御着剑在这无数火红蝴蝶的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始终也冲不出去。这些蝴蝶不仅不惧剑锋,且口中还能吐出一种细小的火焰,形似针尖一般,一吐就是一场火针之雨,烧得宁和心中叫苦不迭。 那火厉害得很,落在法衣上亦是一烧一个针眼。宁和赶忙运起大日化金诀,以金光护住全身,方才能抵抗一二。一时狼狈不已,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两缕。 这些蝴蝶是从上边来的,宁和只能朝着下方逃去,眨眼间就落了一丈多高。 就在此时,宁和乎觉耳边一声长吟,其声悠远奇特、低沉若钟,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声响。 接着,似有一道飓风从身后刮来,宁和回头去看,就见一尾黑色大蛟撞了进来,周身黑光浮动,在这满天红蝶之间左冲右突,那粗壮有力的黑色长尾用力一扇,就能在半空之中卷起一道风卷。 阿皎来了。 宁和心中略松一口气,御剑朝他靠近。 黑蛟也在朝着她靠近。眨眼间游至她身畔,那枚硕大的蛟首在她眼前一停,一双灯笼似的碧绿双目注视着她,口吐人言:“上来。” 蛟形时,宁皎的声音听着要比人身时来得还要低沉些,沉若古钟嗡鸣,就如方才那声长吟。 宁和下意识照做了,收起足下长剑,任这尾大黑蛟伸头一拱,将她拱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身下的鳞片光滑冰凉,宁和伏在上面,一惊之下伸手拽住了眼前的唯一一处凸起。 身下黑蛟顿了顿。又很快向前游去。 宁和很快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的正是人家头上的独角。想也知道不妥,连忙松开手来,双腿往回一扣,用腿部力气将自己固定在了蛟身之上。 黑蛟载着宁和,调转蛟头,试图从这蝶群之中冲出去。 然而蝶群铺天盖地,越聚越多,大约方才还只是近处几枝的蝶,如今动静过大,树上别处的蝴蝶也聚了过来。 宁和靠腿定住自己,双手便空了出来。她一手攀在蛟颈上,一手持着寒水剑,挥剑去斩那些蝴蝶。然而剑锋挥在蝶翅上,只听得“锵锵”之音,竟像是斩在了金铁之上一般,无甚用处,只能将它们挥开一些。 而这些赤红蝴蝶喷出的火焰,却连宁皎的鳞片亦能烧出一粒粒白色的焦痕出来。不一会儿,就将黑蛟那身原本黑亮美丽的鳞片烧得斑斑驳驳。 宁和看得心疼不已。想些办法—— 焦急之中,她心头忽然一动,所谓万物有生有克,这些红蝶能吐火,是不是说明,它们也会惧怕、或者说厌恶寒冷? 宁和体内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寒气。三个多月过去,靠着所修大日化金诀的中和,她体内那枚寒水珠已经在一日又一日的水磨功夫里被她炼化殆尽。 心中想明,宁和神色一整,持剑之手高抬,想了想,将身上护体金光撤去了。这大日化金诀,乃是以至阳大日之精所练而成,阳气烈烈。运起之时,能够将她体内阴寒之气压制。而同样的,她要调用体内的这些阴寒之气时,若保持着金身,则必然会影响其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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