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之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疏淡清冷, 仿佛他所叙述的颠沛流离皆只是旁人的经历, 与他并无太大干系, 但云挽却还是听得一阵惊悸。 泯洲并不靠近昆仑墟与俗世的入口,她想不明白沈鹤之为何在泯洲失踪后, 会出现在昆仑墟之外。 曾经的她便是从俗世而来, 她知道那里没有灵脉、无法修行,生活在那处的也都是凡人。 沈鹤之被螭龙链所限制,只要离开了望仙道,他的琉璃骨就会被一遍又一遍地勒断,那时的他原本便为救她而受了重伤, 若再落至毫无灵气的俗世,失去所有记忆......云挽几乎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渡过那段日子的。 “师兄......”云挽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胳膊,眼底也闪过了些许仓皇之色。 她仍记得当初在他内府之中看到的那段被锁链一圈圈缠绕捆绑住的琉璃灵骨, 那深深陷入骨质中的尖钉因存在的时日太久,几乎与脊骨完全生长在一起。 若非是为了救她, 他又怎会拼着重伤也要离开望仙道。 沈鹤之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师父当初用九九八十一道螭龙链锁住我的琉璃骨时, 我尚还年幼,并无反抗之力,”他道,“这次我离开望仙道,螭龙链便与我自身灵气相冲,一番争执下来,那锁链已断去了四十一根,此后也不会再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了。” 沈鹤之依旧说得轻描淡写,云挽却有些愣怔。 曾困住了他前半生的禁制,竟就这般断裂得只剩下了一半,仿佛让他们曾经的挣扎,都显得有几分可笑。 但云挽转而却又突然明白过来,师兄过去这一年的经历,必是比他所描述的还要惨痛,他只是不愿一一道出罢了。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能绷断四十一根螭龙链,不知是要拼着琉璃骨碎裂多少次才有的结果。 也许在那一年中,他日日夜夜都挣扎在这份痛苦之中,浑浑噩噩、不得终日。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这般,他也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不愿说得详细...... “至于苏苏......” 当这个亲昵得几乎有些过分的称呼突然被沈鹤之念出来时,云挽终于像被惊醒了一般,骤然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放开了那只拉住他的手,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与她是在俗世相遇,我那时身受重伤,若非她陪在我身边,日夜与我说话,我大概......撑不下来......” 提及这些时,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听起来便仿佛是多了许多柔情。 云挽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她有些不敢细想,那会是怎样的日夜,才令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她嘴唇轻颤了颤,“师兄为她转修炼情剑了是吗?” 沈鹤之大概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他像是有些意外,眉眼间的疏冷也仿佛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竟没接她的话。 片刻之后,他终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寒阙诛心印既然变成了朱红之色,那便说明沈鹤之的无情道已经破了。 事实上,云挽再次见到沈鹤之时,也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周身气息的变化,只是那时她还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期望着师兄只是散去了忘情剑意,并未转修炼情剑。 所以如今得到了沈鹤之的亲自承认后,云挽的脸色止不住地又苍白了几分。 一种绵延不绝的疼痛感逐渐扩散,那份刚被压制的逆流灵气仿佛又开始肆虐,她原本便隐隐有心魔爆发之兆,如今更是心绪紊乱。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绝不令自己流露出分毫痛楚之色。 云挽突然就觉得,此时的自己是那样的狼狈,狼狈又落魄,却又固执地留着最后一份倔强,守着那可怜的自尊心,不愿那些隐秘的心事被察觉。 “师兄......”她咽下了唇齿间的血气,哑声道,“炼情剑本便不是什么正常的功法,凌师妹入道不久,未来之路尚不可知,你当真要将一切都寄托在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上吗......” 云挽的声音因气息的起伏而有些不稳,沈鹤之的神色却并没有太多变化。 “不必担心我,”他低声道,“你所说之事,我早已考虑过了。” “考虑过?”云挽不懂,“师兄是如何考虑的?” 沈鹤之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反而微垂下了视线。 不知是否与情绪波动有关,他眉心的赤色剑印竟仿佛变得格外浓郁,如不断流淌翻涌的血色,却并不再将他的眉眼衬得妖异,反而是如杜鹃啼血般的凄伤,令人望之惶惶而泪下。 “云挽......”他终是开口了,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并非是我能控制的......” “......你不明白吗?”他的嗓音是那样低沉,带着几分寥落的情绪,又仿佛随时会被吹散在风中。 云挽从未见过沈鹤之露出这样的神色,但她却还是听懂了。 沈鹤之自幼便继承了玄微剑尊的一身修为,又背负起了守护厄骨的职责,他向来冷静克制,也向来明白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所说那些,他怎会不明白?他当然知道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到底有多危险,但他最后还是为了那位凌姑娘转修了炼情剑。 他既然会这般做,就说明他必定是到了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 无情道本便是用来压制厄骨的,他在失忆之下对凌姑娘动情,若不立即散去忘情剑意、转修炼情剑,也许厄骨当即便会失去控制,诱他堕入魔道...... 这从一开始就是他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云挽怎会不明白呢?因情难自抑,所以爱一个人时,从不是可以自控的。 他那时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又被螭龙链勒断了灵骨、落入了没有灵脉的俗世,失去全部记忆,或许他连使用寒气压制疼痛的手段都忘了,他一日日地沉浸在那份绝望的疼痛中,忍受着非人般的折磨,若非凌苏苏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他也许甚至没有活着回到望仙道的机会。 他的心会动摇,他会爱上别人......不是很合理的吗?她又有何资格去责怪他呢? 云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眼前好似又有血色闪过,很快,她就听沈鹤之又道:“转修炼情剑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若真到了那一天,为她殉情,我也心甘情愿。” 他说得那样干脆、那样毫不犹豫,让云挽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青竹林间有风吹来,拂起青年鬓角的发丝,令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都多了几分烟雨朦胧的深情。 长睫微垂,他距离她很近,可那他的眼底却未能倒映出半点她的身影。 她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爱意,却不是对她。 “师兄......”云挽看着沈鹤之,她莫名觉得脊背发寒,“你就不怕......万一有一天,她不再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炼情剑就是一个诅咒,若所爱之人移情他人,那修炼此功法之人,必定会遭到反噬。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林间便传来了竹叶被踩碎的咯吱声。 云挽和沈鹤之同时扭头望去,就见树荫之下,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 只一瞬的对视,少女便压下唇角,转身跑开了。 她的神情是那样难过,令云挽的心都仿佛被瞬间攥紧了。 “师兄,我......”她惊慌地看向沈鹤之,她想说自己没有恶意,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这一刻,云挽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她的确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恶意,可她也的确是喜欢沈鹤之的。 她敢说她没有因喜欢他,而对凌苏苏抱有敌意吗? 她心底深处,是希望师兄可以放弃凌苏苏的,她不希望师兄喜欢她,她扯住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想让师兄回心转意。 面前的青年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不明,似带了几分疏离,又好似暗含了什么别的复杂情绪。 那样轻飘飘的一眼,却像最尖锐的刀剜在了云挽心间。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沈鹤之已转身追了过去。 竹叶习习作响,卷出漫天细碎的翠色,幽萃竹的冷木香被微凉的风吹来,青年的背影也逐渐在风中远去。 仓皇逃走的少女终于被攥住了手腕,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带着满脸的泪痕。 片刻的对视后,那抹鹅黄的鲜亮便扑入了青年宽阔的怀抱,两条胳膊也顺势搂上了他的脖子。 沈鹤之似是因她的举动微僵了一下,但他最终并未推开她。 云挽想不明白,即使他已经不再爱她,他又怎能在她面前与旁人这般亲密?他凭什么能那般坦荡? 恍惚间,她突然便如梦初醒,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这么久以来,竟一直是她误会了他。 他曾经对她那样好,那样温柔,却从不是出于男女之爱。 因他只是将她当作师妹,也因他真正爱上什么人时,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可笑她竟一直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一心想着待来日当上掌门,为他去寻找消除厄骨之法,再真正与他长相厮守......原来那些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假山翠湖,倒映着婆娑树影。 湖边是相拥的两人,一个是抛弃了俗世的一切,愿与爱人远走高飞的姑娘;一个是宁愿赌上大道正途,也要与爱人相守的昆仑剑君。 如果云挽不是沈鹤之的师妹,不是喜欢了他整整七年的师妹,也许她也该为这对有情人而感动。 她的视线越发模糊,许久之后,她用手捂住了嘴,猩红之色从她指尖溢出,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痛。 云挽放下了压在唇角的手指,她垂眸看着指尖的血色,轻轻笑了一下。 她明白,她终于从那个绮丽又血腥的梦魇中醒来,却也坠入了另一个梦魇。
第035章 太虚剑川内皆是剑修, 因此在映月海内有一处较为特殊的地方,名为锻剑锋。 锻剑锋顾名思义,自是供门内弟子修复保养灵剑之处。 锻剑锋的弟子皆是锤修, 由一些进入内门后, 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剑修、也不太喜欢比试打斗的内门弟子组成,他们一个个练得一手锻剑的本领, 在太虚剑川内颇受尊敬。 毕竟剑修在比试时总难以避免会对灵剑造成损伤, 这时他们便需拿着剑来锻剑锋寻求帮助了。 “祝师妹, 不是我们不想帮你, ”今日当值的锻剑锋弟子是位身形健壮魁梧的师兄, 名为石照宗, “我们锻剑锋的弟子也不是真的炼器师,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是修复灵剑上的裂纹瑕疵而已, 你这把剑都碎成了这副模样, 我们真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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